輸給仇恨

年輕時,讀到《尼克松自傳》裏說:“切記,有人可能會恨你,但除非你也恨他們,否則他們是不會贏的。恨只能毀了自己。當你開始恨,你就輸了。”感到十分不解。

善善惡惡、快意恩仇,那才是年輕人理解的人生和人性,所以讀金庸、梁羽生,會有種暢意所如的痛快感,以德報德,以直報怨,這是孔子也認可的道德法則。難道受人憎恨陷害,還要沉寂地隱忍並忘卻?不,那不是寬恕,是懦弱。

以踐踏報復嫉恨,以傷害還擊破壞,以感激回報恩德,以饋贈回應付出,有時候,甚至我們這種簡單的社會行為方式已經超越了生活本身,讓我們感覺到,這也是對公序良俗的守護、對普世價值的堅持,在執行天意,在推行綱常倫理。

正如基督山伯爵在充分準備多年、復仇前夕發出的宣言:“我已經借天主之手報答了恩人;現在復仇之神授我以他的權力,命我去懲罰仇人!”他認定自己執行著神之意志,以上帝之手在復仇,在告訴世人,至真至善至美永遠閃耀於人性,誰試圖以欺詐取勝、損人獲利,必遭報應。

而隨著年歲漸長,閱歷漸多,才明白了,為什麽曾經也是性情中人的尼克松在暮年時會有此感悟。

基督山伯爵,他曾是那樣一個健壯開朗、優秀出眾、對愛情、對親情、對友情充滿期待的青年,年輕的唐太斯不會恨,只會愛,只看得見世上的美好與明亮。

可他卻因為優秀與幸運,不自覺地成了眾矢之的,被人陷害入獄十四年,奪妻之仇、殺父之恨,令他墜落在仇恨的深淵裏爬不出來,他將自己的一生用於了復仇,卻忘記了,生命對每個人都分配了額度,他的整個後半場人生,都在為自己前半場的失去而感傷悲悼,所以他的一生也就成了一場徹底的失去,石鑄刀刻、永不銘滅的仇恨,將他鑄成了復仇之神,只有仇人的死亡和失敗能帶給他快意。

其他任何得到,任何收獲,都補償不了他的痛苦、代謝不掉他的冤屈與仇恨,浸泡在仇恨裏的心,再怎麽張望,也只看得到黑暗,碰不見光明,學會了權謀,便放棄了自己原本堅持並相信過的真誠坦蕩。

所以基督山伯爵失去了愛人也失去了愛情,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家庭,失去了相信也失去了本可以東山再起的人生,他在仇恨裏堅持得太長久,終於把自己雕刻成了一尊手執法杖與長劍的命運之神,公開審判著義與不義。

他不但毀了仇人,還要毀掉仇人的親人、愛人,毀掉仇人的財富、家庭、親情與榮譽,他奪走了仇人們的一切,卻不奪走他們的生命,要眼看著他們因痛苦、因不義之舉的最終失敗和招災惹禍而羞慚悔恨、痛苦失意、萬念俱灰。

他還原了古老的道德法則,將法律之光照不到的角落公示天下,正義昭昭,雖然來遲,終必不爽。

黑與白,愛與恨,陷害與報復,在基督山伯爵的復仇世界裏,一切起初很簡單。而人性從來不是這麽簡單,連他深愛的梅爾塞苔絲,最後也在心底建起了兩座墳墓,一座是初戀唐太斯的,另一座屬於她的丈夫、唐太斯的仇人費爾南。

基督山伯爵並沒有任何道德汙點,他的計謀與報復也是基於年輕時曾被慘痛地陷害,他的狡猾和狠毒,更是基於已經提前對仇人們進行了罪行認定。

所以他自認會像命運一樣冷酷無情,他自認以畢生之力對不義者進行復仇,是在代上帝進行審判。而最終,基督山伯爵對人生只有這樣的感受:“人的天性生來不適宜歡樂,只會緊緊地抱住痛苦。”

而獨孤伽羅,也是這樣一個女人,一個畢生轟轟烈烈致力於家國之恨、將自己沉浸於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的復仇女神。

獨孤伽羅在楊堅奪位前夕,給猶豫不決的楊堅寫去這樣一封信:“騎獸之勢,必不得下。”要身為顧命大臣的楊堅務必從自己女兒楊麗華手中奪取皇位,奪位之前,楊堅一舉殺了北周太祖宇文泰剩下的五個兒子,後來更將宇文泰的孫子們也斬草除根,奪位之後,楊堅下詔追悼獨孤伽羅的父親、北周大司馬獨孤信,稱他“風宇高曠,獨秀生人,睿哲居宗,清猷映世。宏謨長策,道著於弼諧;緯義經仁,事深於拯濟。方當宣風廊廟,亮采台階,而世屬艱危,功高弗賞。眷言令範,事切於心。”

“功高弗賞”、“鹹以兇終”,獨孤伽羅的父親獨孤信,是一位外表瀟灑不羈、內心堅執於信念道義的出眾人物。從《北史》、《周書》的零章斷篇裏,可以清楚地看到,獨孤信不但是北周太祖宇文泰的開國功臣,為北周立下不少開疆拓土的戰功,而且,由於獨孤信家世清貴、名聲顯隆,比宇文泰更受擁戴。如果不是宇文泰玩弄權術,像劉備一樣以“兄弟之義”困住獨孤信,單純以兵力和聲望而言,獨孤信顯然更有實力稱帝。正因為他勢力大、名位高,宇文泰與宇文護叔侄才對獨孤信猜忌萬分,最終架空他的兵權,逼其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