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栗園春色(第4/9頁)

“聽長孫晟說,近來沙缽略可汗病重,只怕沒幾天活頭了,突厥各部分崩離析,爭著結好大隋。沙缽略這一死,不知道是由弟弟處羅侯接位,還是兒子雍虞閭接位,按著突厥婚俗,沙缽略死後,千金公主要改嫁給繼位的大可汗,唉,說起來,千金公主也確實是個苦命女子,這一生飄零大漠,身世淒苦,沒個出頭之日,我還記得當年順陽公主攜著她初來我們隨國公府時的小模樣,那真是楚楚可憐……”望著楊俊睫毛上掛著的淚滴和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李圓通硬生生地掐斷了自己的回憶,流水般漫去的歲月,雖無痕無影,卻已悄然黯淡了當年的美好純真。

“李總管,你看著我長大,最知我心,你說,母後這五個兒子中,是不是數我最溫順聽話?”楊俊淚盈於睫,喃喃問道。

李圓通點了點頭,道:“秦王殿下自幼孝順懂事,無論讀書學武,進退禮儀,從沒讓皇上皇後操心過。”

“我什麽都聽母後的,樣樣都不想違逆她的心意,只盼得有朝一日長大成人,建下戰功事業,讓母後為我驕傲自豪,報答親恩。我和千金公主的婚事,也是母後當年在眾人面前親口許諾的,所以我從懂事時起,就把若眉看成自己今生今世的妻子,可是……可是母後她騙了若眉,也騙了我……”楊俊泣道,“她把若眉放到了我的心頭,又要硬生生奪走,我舍不得,我放不下!李總管,我自幼心軟,最怕負人,一想到若眉一介孤弱女子,在戈壁荒灘顛沛流離、受盡煎熬,便心如刀割,如今二人緣分已斷,我娶妻不淑,一回王府便如入牢籠,數次向父皇母後懇求出家為僧,斬斷塵緣,他們卻又嚴辭拒絕、決不準我離這紅塵……”

楊俊哽咽難言,平日裏,他統領三軍、令行禁止、每戰必一馬當先,盡顯統帥威儀勇略,令人敬畏,而況性格又深沉內斂,所以沒人看得清他心底傷痛。

此刻,醉酒後的秦王,成了李圓通面前無助的孩子。

“每當夜深人靜,我心裏就漫上來一陣無法克制的疼,疼得我幾乎窒息。我從無爭權奪位之心,天生清儉,只願與若眉長相廝守、平淡一生,可就這麽點微小的願望,我也不能做主……”楊俊以手掩面,聲音越來越微弱,“我只能按母後的意思,娶了崔氏,她才貌出眾、心高志強,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出色女子,可是……可是……可是呵,平生只愛梅魂淡,難賞牡丹傾國色,我愛的不是這種女人,她愛的也不是我,她要的更不止這座秦王宮,欲壑難填,每日想盡辦法,斥責哀怨,要讓我遂她心願,去耍盡權謀、爭奪皇嗣之位,一想到要接著和她過完這一生,就令我滿心壓抑、了無生趣……”

李圓通長嘆一聲,撫著楊俊的發髻,勸解道:“來秦王宮兩個月,殿下心事,我已了然。崔妃是皇後親擇,亦無大過,殿下就算再不喜歡她,也犯不著到皇上那裏求著要出家當和尚躲她。我想著啊,這秦州、朔州都是秦王的封地,不如我們在那裏也修建行宮,重新納幾個側妃、姬妾,秦王是皇上愛子,為子嗣念,也該多蓄姬妾,王妃只能有一個,可女人呢,殿下想喜歡誰,就能喜歡誰。”

沒人回應他,李圓通低頭一看,醉酒的楊俊已經酣然入睡,即使在睡夢中,他仍然深鎖雙眉、一副憂郁不快的表情。

北風在無邊的平原上回蕩著,這是開皇四年(公元584年)的冬天,長安城外正飄著雪,般若寺門外,兩輛四馬安車靜靜地停著。

寺門外持戟凝立的宮衛們,不敢拂去深黑色鐵衣上的積雪,成團成卷的雪花不斷落將下來,沾在他們的眉頭和睫毛上。

般若寺後不遠是一處樹林,古木蒼松高出殿頂,修竹環寺,在冬雪中顯出一種耀眼的青碧。

一條青石徑道從經堂後直通到林中,身穿紫色貂衣的伽羅,正扶著一只石羊,怔怔地凝視著新修不久的獨孤信墓。

三年前被追封為“太師、上柱國、趙國公”的獨孤信,陵園的規模算不上大,但處處看得出匠心和氣派。

墓前的青石碑有一丈多高,碑頂是盝頂形的志蓋,裝著青銅提手,志蓋上刻著多重寶相花飾,志石側刻著十二生肖紋和寶相花飾,中間用飛白書刻著:

隋太師、趙國公獨孤信

趙國公夫人崔氏

志文長達二千余字,是高颎的手筆,身為文章流布天下的清河崔家的外甥,伽羅看得出來,高颎對獨孤信的感情發自內心,飽含著傷感、悲憤和崇敬,僅僅為了這篇細密激昂的文字,伽羅就覺得,父親沒有白將高颎收入他們的獨孤部落。

“母後,天色已晚,雪越來越大,我們也該回去了。”陪伽羅前來的漢王楊諒,輕聲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