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籌箸鏡前

暮秋的未央宮裏,到處都回蕩著蘭草的幽幽香氣。

薄皇後被廢已經半年多了,整個宮廷由於沒有女主人而產生了一種精神上的空落,似乎顯得沒有生氣,沒有一處萬眾矚目的核心。雖然,薄皇後就是在位時,她也無力約束住那些恃寵而驕的皇妃們。

栗姬、程姬、王夫人,這些人或者是深受劉啟的恩寵,或者是有著厲害的大權在握的兒子,哪裏會將一個門庭敗落、早晚要遭廢黜的老皇後放在眼裏?

但當薄皇後被廢居上林後,一種隱約的騷亂和動蕩還是露出它又冷又腥的氣息。

宮廷裏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詭秘,到處都能夠看見明爭暗鬥的痕跡,這一點是劉啟所沒有預料到的,為了躲開這些令他意亂心煩的事情,他索性趁著這個春天搬到長安城西的行宮裏去居住了幾個月。

那裏本來充實的都是些剛剛年滿十四歲的仕女,她們都是經由館陶長公主親自面試的備選宮廷的貴族女子,其中既有北地胭脂,也有江南閨秀,一個個都是那樣天真蒙昧、純潔動人,令好色的劉啟體會到溫柔鄉的真實滋味。

而空寂已久的猗蘭殿內,早習慣了冷遇的王夫人,卻在對著妝台上的一面螭花青銅鏡愣愣地出著神。

她是個喜歡梳妝打扮的人,雖然劉啟早已不再垂憐她,但這並不妨礙她每天早晨起來花上兩個時辰梳好自己的高髻,穿上簡樸而美觀的繭綢衣裙。

鏡裏,那還是個艷麗的女人,卻艷麗得十分不真實,一種即將凋謝的氣味散發了出來。

王夫人知道,自己最好的年華終是過去了。當年,長發及地、膚白如雪的她剛剛由館陶長公主薦入東宮時,竟令身為太子的劉啟眼睛一亮,當即將一向寵愛的栗姬拋之腦後,專寵了她數年。而這些都已經是往事了。

“娘!”隨著這清亮的呼喚聲,十二歲的陽信公主帶著一群佩刀侍衛,滿頭是汗地闖了進來。

“你上哪兒去了?”王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從鏡邊取過一條潔白的面巾,輕輕為女兒拭汗,雖然是深秋,風裏透著砭骨的涼意,但陽信公主的臉上竟然掛滿了汗珠,“我打發人找你吃飯,長樂宮和未央宮兩處,都看不見你的人影。”

陽信公主用有些詭異的眼神看著母親,她的臉上浮出了一絲洋洋得意的神色,忽然之間,她將收在背後的手提起來,笑道:“娘,你看,這是什麽?”

王夫人一瞥之下,臉色不禁劇變,她嚇得大叫一聲,面巾也失手掉落——陽信公主的手裏,竟然拎著一頭淡褐色的胖乎乎的棕熊崽子。

這只熊崽大約有兩尺來高,深黑色帶金紫的眼睛,似睜非睜。它柔軟的鼻頭上粘有一些吃剩的肉末,正吐出粉紅色的小舌頭在舔玩自己的手掌。

熊崽脖子上的一塊皮被陽信公主緊攥著,熊崽雖然幼小可愛,但偶然張開嘴,白牙森森,顯得十分駭人。在到處都是絲幔、銅鏡和香爐的深宮,陡然見到這種野獸,怎麽能令人不覺恐怖?

王夫人往後倒退兩步,控制不住地尖叫道:“你這渾丫頭,又弄這些東西來嚇唬娘!快把它放回圍苑去,聽娘的話!”

陽信公主的頭搖得像只撥浪鼓,她欣喜地摟住小狗熊,不停撫弄,哼道:“才不!這只熊崽,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弄到手,娘,你不知道,我騎馬回來的時候,它的娘跟在我的馬後頭拼命追呢,吼叫聲震天撼地。虧得我馬快,不然小命都保不住。跟我出去打獵的六個侍衛,除了公孫敖和李孟,其他四個身上都帶了熊爪的抓傷,李小三兒的肩膀給撕爛了,叫人擡了回來。”

“真是胡鬧!”王夫人真的動了氣,揚手作勢欲打女兒,恨聲說道,“你在後殿喂了十幾條狼狗,讓火龍馬睡在側殿,這些聽都沒聽說過的事,我全都縱容了你。前兒個,你弄了一條大蛇回來,不小心逃到花園裏,把正在賞花的程姬嚇得昏倒在地,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你五哥江都王正恨得牙癢癢的,帶著群王宮侍衛到處找你,要毒打你一頓,給他娘出氣呢,虧得有你父皇回護,這件事才算罷休。你沒有半絲悔改的意思,現在倒好,又抱了只熊崽子回來,你當娘的猗蘭殿是馬棚嗎?到處野獸出入,臭不可聞。”

她說著,轉臉對跟在陽信公主後面的一群侍衛,怒氣沖沖地說道:“你們都是幹什麽的?陽信胡鬧,你們也肯陪她胡鬧?將我的再三叮囑都置之腦後。下回再如此,我便告訴掖庭令,讓他重重責打你們,罰去俸祿和名位。”

常年跟著陽信公主的十二名侍衛,大多人到中年,本來性格穩重,無奈被這刁蠻任性的小公主逼迫,天天惡作劇,大違本性,早已叫苦連天。

此刻,他們聽到王夫人責罵陽信公主,心下大快,卻都假裝出愁眉苦臉的模樣,向陽信公主哀哀懇求道:“大公主,你都聽見了,夫人要捉了我們下掖庭大獄呢。你就饒了咱們哥兒幾個,別天天弄那些新鮮花樣,也和二公主、三公主似的,學學讀書寫字、女紅針黹,成不成?你老人家能賞奴才們一口安穩飯吃,讓奴才們一家老小過上平安日子,奴才們也就感激不盡了,算是你老人家疼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