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誰堪續立

偌大的溫室殿裏,只有劉啟一個人在繞室徘徊,內侍們全被他攆了出去。

今天,他需要一種異樣的寧靜,來增添他異樣的決心:自己的想法,一定會受到大臣的勸阻,然而這個決斷到底合不合理,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因之違背大漢七十年的家規和祖訓呢?這個七歲的孩子,當真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比他的九個兄長都更具有帝王之才嗎?他還那麽幼小,連書也沒讀過幾本,更看不出一個帝王應有的膽識才能,自己應該按著夢兆、按著期待來選中這孩子,也選中大漢未來的國運嗎?

熏籠和香爐裏,散發著濃郁的南越檀香氣味。青銅香爐中,燃燒著的白煙,直得像一根柱子,向殿頂繚繞而去。

在這個寒冷的雨天,溫室殿裏卻顯得十分熱燥。也許,是劉啟虛弱的身體再也無法承受這冬末春初的寒氣。

在那面八扇屏風前,掛著一幅墨跡淋漓的帛書大字:

能當一人而天下取,失當一人而社稷危。

這是《荀子·王霸》裏的名言,說的是用人之重要。

應召走進宮門的陽信公主,只瞥了這幅字一眼,就明白了劉啟心中的問題。

“父皇。”她裊裊跪下。

“陽信。”劉啟仍然緩緩地在室內走動著,他沒有看她。

“父皇身體安康嗎?”

“還好。”像是要印證他的這句話,劉啟用拳頭抵住口,輕微地咳嗽了兩聲。

“那女兒就放心了。”陽信公主欣慰地笑了一笑。

劉啟已經踱到了書案前,他煩躁地翻了翻案上堆積如山的竹簡,心中越發感到煎熬,的確,在這個問題上,自己已經拖延了太長時間。他頭也不擡地問道:“陽信,你知道父皇叫你來,是為了什麽事?”

“女兒知道。”陽信公主自信地說道。

“哦?”劉啟不信任地揚了揚眉毛,“你知道?你知道父皇面臨著一個天大的難題嗎?你知道我們大漢的江山將面臨著重大的抉擇嗎?你知道滿長安城的臣民們,都在等待著朕的決定嗎?……你不會明白的,小陽信。”

陽信公主充滿靈氣的雙眸眨動著,笑道:“這樣重大的選擇,父皇為什麽叫女兒來?十三歲的我,能夠幫助您做這個決定嗎?”

“不……”劉啟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了淺淡的微笑,他搖了搖頭,“朕只想聽你撫一支琴曲,自從栗姬死後,後宮裏面,再沒有一個人的琴聲,能夠打動朕的耳朵……”

他的眼睛裏有些惆悵之情,那個女人,在年輕的時候曾經無比清純動人,可惜她後來瘋了,瘋得那麽肮臟破敗,也玷汙了他曾經的愛戀與留念。

據說,栗姬臨終前,曾自刺過二十二個“恨”字,二十二個?她跟了他二十二年,在宮中享盡了榮華富貴,還要恨什麽?最後的事情,她純粹是咎由自取。

不是他薄情寡義,而是她貪得無厭。

陽信公主沒有說話,她脫下那件半舊的貂裘,坐在畫屏之前,雙手按在琴上,神情凝注而深沉,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身後懸著的那幅新寫的字,實際上,早已經表明了劉啟剛剛做出的決心。

父皇將自己召進溫室殿裏,心裏面已經有了一個結論,琴聲結束,他就會向天下人公布正式的詔書。

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預想進行的,但是為什麽,自己無法覺得快樂,無法覺出勝利的喜悅,反而會心情沉重?

“父皇,您想聽什麽?”

“你自己決定吧,陽信。”

陽信公主白皙的十指同時劃過琴弦,奏出激越而清亮的琴聲。

這琴聲時而低沉,時而激昂,細細聽去,其中似乎有金鐵相交,有風吹樹葉,有大鳥振翼,有北風呼嘯,有虎豹咆哮……琴聲的張力慢慢放弱,最後,是一片平滑而細膩的音樂,像是春風拂蕩的沃野,像是盛世氣象的夏日城邦。

“這是什麽曲子?”最後一個音符依依遠去,劉啟詫異地問道,精通樂理的他,只覺得那樂聲有些熟悉和親切,似乎是混合了好幾首古曲。

“這首曲子,借用楚莊王的典故。”陽信公主停手不彈,答道,“叫作《鳳凰》。”

她推開琴,站起身來,擡眼仰望著自己的父親,大聲念誦道:“有鳥止於南方之阜,三年不鳴,三年不舉。其不飛也,將以定羽翼也;其不鳴也,將以定意志也。故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陽信,皇子中,就數你最聰明慧黠。”劉啟沉吟著,“你怎麽會知道父皇的心思?”

陽信公主調皮地一笑,伸手指點著那幅墨跡未幹的帛書:“女兒哪有那般聰明,是父皇自己已經寫明在上。”

劉啟不禁開懷一笑,從太子榮和栗姬出事以來,這樣的笑容,已經很多天沒有顯露在他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