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長樂春愁

春日的下午,長樂宮中柳色漸濃,日影裏,蝶蛺紛飛,落花如雪。

但長樂宮的女主人、王皇太後卻獨自坐在側殿中,面對著妝台上的一只黃舊的小木匣,心思忡忡。

侍兒們在帷幄外遠遠地稟報道:“太後,平陽公主求見。”

“叫她進來。”太後啜飲著南粵進的茗茶香片。

身穿大紅錦衣的平陽公主,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隨著便是她爽朗的笑聲:“母後,這麽好的春天,您怎麽坐在帳子裏犯困?也不帶著宮人出去遊玩。”

“我哪裏有心思!”王太後皺眉輕嘆。

“又怎麽了?”平陽公主環抱著太後的雙肩,撒嬌地問道。

王太後瞥了她一眼:“幾個月了?”

平陽公主的臉上泛出了一層酡紅:“您看出來了?四個月。”

“肚子這麽蠢。”王太後的口氣十分尖酸,“我懷著你的時候,都七個月了還沒人能看出來。你瞧瞧自己的模樣,一搖一擺像只小母鴨。”

“這是個兒子!”平陽公主撫摸著肚皮,驕傲地笑道。

王太後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有什麽事嗎?沒事少來煩我。娘心裏不高興。”

平陽公主摟住母親的雙肩,嬌嗔地笑道:“娘,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高興。”

“少用這副自以為是的腔調和我說話,”王太後扭過頭去,“我見了你就煩。去,皇上在後苑射鹿,正等你呢。”

平陽公主鼓起了腮幫,不太高興地哼道:“娘,我到底是不是你最疼愛的女兒?”

“不是。”王太後幹脆利落地回答她,“你天天生活在綺繡叢中,生活奢靡不堪,門前的車馬絡繹不絕,全長安城中所有的達官顯貴,都在你的門前卑躬屈膝,除了要錢,除了宮宴,除了替你手下的人要官,你還有什麽時候想過娘?”

平陽公主從來沒有聽過母親用這麽尖刻的語言和她說話,她一時竟發呆地說不出話來。

她怔怔地注視著母親那張未老先衰的臉,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王太後的臉上已經皺紋叢生,眼睛黯淡失色,毫無神采。

“娘……”平陽公主怯怯地喚道。

王太後這才發現,自己的話語已經深刻地傷害了女兒。

她忽然回過神來,忙拭去腮邊的一顆冷淚,勉強笑道:“平陽,對不住,娘心裏煩,說話也尖刻刺耳,你別往心裏去。”

“唔。”平陽公主打量著自己多年來形影不離的母親,總覺得她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其實,”王太後又恢復了那副精明強幹的神情,“我只是因為看見你身懷有孕,才勾起了心事。”

“怎麽?”平陽公主在妝台邊坐下來。

“阿嬌嫁入東宮三年,又被立為皇後兩年,五年來,她一直沒有半點動靜。”太後深深地鎖起了眉頭。

新立的皇後,二十三歲的陳阿嬌,是從前炙手可熱的館陶長公主的女兒,竇太皇太後的外孫女,美貌而傲慢。

“皇上今年已經十九歲了,還沒有子嗣。先帝在這個年齡時,已經有三子四女了。”

平陽公主這才明白過來,她“嗨”了一聲,笑道:“這有什麽好急的?阿嬌比皇上大四歲,嫁入東宮時,皇上才十四歲,怎麽能養兒子?這些年阿嬌生活散漫,常常徹夜不睡地大開宮宴,陪皇上在上林苑夜遊,又喝酒過度,想是傷了身子,養一養也就好了。娘不必擔心,我認識一個鹹陽鄉下的老宗室,是個儒醫,家傳奇藥,專看婦科的,人稱‘送子皇孫’,娘,明兒我就叫他入宮替阿嬌看看。”

“真像你說得那麽靈就好了,阿嬌這三四年來求醫問藥,不知花了多大力氣,也沒有一點懷胎的跡象。”王太後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地在妝台上整理著那只小木匣。

平陽公主覺得這木匣十分眼熟,似乎自己很小的時候就曾見過它,而每次母親取出這只木匣來,表情都有些傷感。

“那也不妨啊,”平陽一邊暗自苦想這只舊木匣的來歷,一邊就著母親的話題說下去,“阿嬌不會生,皇上還可以臨幸別的女人嘛。後宮裏最近有沒有進新貴人?”

“就是這件事難辦。”王太後從匣內取出一只小小的紅色綢緞荷包,打開來怔怔地瞧了一會兒,神情愴然,“阿嬌自己肚皮不爭氣,還悍妒異常,不要說選妃,就連上個月皇上和上大夫韓嫣到永巷去喝了一夜酒,阿嬌都有本事把皇上的臉抓個稀爛,弄得皇上三天沒敢上朝。”

平陽公主看見王太後的眼角竟然掛了一顆淚,不禁大吃一驚,這紅色的綢緞荷包裏,到底是些什麽東西?

“什麽!”她接著母親的話,憤憤地問道,“阿嬌也太過分了!仗著自己母家的勢力,這樣跋扈!漢皇的後宮裏不許有別的女人嗎?她也不問問自己的娘,僅是館陶長公主那些年來送入宮的年輕妃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個兇女人,她應該來和太後學一學怎樣做好大漢皇後。當年,太後親自主持過的漢宮選秀,算將起來,大大小小就有六次!父皇駕崩時,宮裏面殉死的十七個嬪妃,都是天下少有的絕色美人,全葬在霸陵裏,在地下陪著先帝。像阿嬌這樣的醋壇子,也配做大漢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