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往事如煙

長樂宮裏,太後被南宮公主和隆慮公主扶持著,茫然地問道:“什麽事,你們這般鄭重其事?都是平陽那丫頭在弄鬼,前兒還叫人偷我的私房東西!”

南宮公主和隆慮公主只竊竊微笑,並不肯告訴她。

她們也都是清秀的女子,但遠遠沒有姐姐平陽公主美貌爽朗,人們評價說,平陽公主像是一頭敏捷的小梅花鹿,而南宮和隆慮,則像兩只嬌柔可愛的小白兔。

宮外忽然喧嘩起來。

“是誰在外面?”太後大聲詢問著侍女。

她的心底忽然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四十多歲的皇太後,早已到了波瀾不驚的年齡,但這個暮春的下午,聽著漸漸變大的風聲,太後禁不住起了一點愁思。

有什麽重大事情要發生了嗎?平陽,她總是會搞一些出奇的新花樣。

太後有一點預感,但她不敢肯定平陽公主會知道她二十五年前的隱事。

那只被平陽公主托人私下傳遞出宮的舊木匣裏,鎖著多少她往日的歡笑和情愛呵……她的結發夫君,雖然只是個皮毛商人,但相貌端正,對她溺愛異常,每次從北地回來,總不會忘記給她帶首飾和脂粉,給過她無盡體貼溫存。

大成巷的那些新婚日子,一直在她的心底秘密收藏著,每次回想起來,太後的心就會被溫柔地觸動。

宮中那些爭權奪勢、鉤心鬥角的歲月,她的心靈高度緊張和興奮,早已把大成巷的舊事和那個遺落民間的女兒拋之腦後。但一切都塵埃落定後,貴為大漢皇後的她,卻時時想起從前的丈夫和女兒。

雖然金五郎沒有逼人的富貴,也沒有出色的外貌,甚至沒有瀟灑的舉止,但他的樸拙、他的真誠、他的細致,還是令她十分感動。比起風流成性、善變易怒的景帝,金五郎對夫妻之情的忠誠和尊重,格外令她懷念。

隨著歲月的流逝,王太後漸漸老去,那個失落在大成巷的長女,也令人到中年的王太後思念不已。

剛剛滿月,王娡就被迫斷了奶,將帳鉤送回了大成巷,自己則報名應選東宮秀女,從此與女兒咫尺天涯。

多少年來,她魂牽夢縈地想念著那繈褓中的愛女,那嬌秀滑膩的嬰兒臉蛋,那柔軟的小手臂,那細長的嬰兒眼睛,那夢中的微笑,那饑餓時的啼哭……

生下平陽公主之後,她常常在沒有人的僻處,對著平陽公主熟睡的臉,低喚著“帳鉤”。但是,即使是連著生下了三個女兒,也止不住她對金帳鉤的思念。

等成了天下一人的皇太後,在悠閑的深宮生涯裏,金帳鉤更成了她唯一的心事。

太後派人去打聽,心腹侍衛秘密回報道,金帳鉤家中清貧,至今仍未成婚。

太後不禁潸然淚下。

平陽公主、南宮公主、隆慮公主,她們比金帳鉤年幼,卻都享盡了人間富貴,嫁得了如意郎君。而身世堪憐的金帳鉤,遲至二十四歲,卻仍然小姑獨處,沒有人為她做主,沒有人關心她的終身,更沒有人知道她的悲歡。

王太後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顧不得此事會張揚出去,連夜寫了一封信給金帳鉤,又派人送了一百斤黃金去大成巷,不料被金帳鉤婉言謝絕。

太後心下更覺淒楚,她只恨自己被困在深宮裏,無法得見日思夜想的女兒一面。

富貴二字,誤了她的一生吧?為了問鼎皇後之位,王太後不但犧牲了美滿姻緣,不但犧牲了一個女人一生的情愛,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女兒。

寶鼎金床、華麗非常的長樂宮中,太後只覺得寂寞。

門外的喧嘩聲越來越大,長樂宮似乎沸騰了。

“都給孤住口!”這是平陽公主在厲聲斷喝,“侍衛長,你派人值守在殿門前,除了皇上的貼身侍衛,其他人都止步!”

殿門前,一個蒼老的黃門令沖了進來,高聲稟報:“皇上和平陽公主求見!”

“進來!”太後發現自己的手指在不聽話地哆嗦,她的心已經聽到了一種來自隱秘的遠方的呼喚,這呼喚如此神秘而憂傷、親切。

一群人簇擁著武帝、平陽公主大步走了進來,在姐弟二人中間,還有一個剛剛換上淡杏色綾衫的瘦小女子,那是誰?太後揉了揉眼睛。

“母後!”平陽公主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一步,將金帳鉤拉到太後面前,“您看我帶了誰入宮?您能認出她嗎?”

“你是哪家的女兒?”太後覺得自己的聲音發顫。這個身體瘦弱、面容有些黧黑的女孩子,讓她覺得有些眼熟,但卻無法認出來。雖然穿著華貴的新宮服,但她的氣度和舉止,都確定無疑地告訴太後,這是個平民女子。

金帳鉤怯怯地擡起頭來。

長樂宮後殿高達十丈,蟠龍塗金的殿柱粗有八抱,丹墀之上鋪滿了提花嵌金絲的紅氈氆。殿堂四周,有燃著龍涎香的黃金巨鼎;有十二扇頁的巨大的深青色琉璃屏風,屏風上繪著周穆王西遊圖;有成排的出身貴族的美麗侍女,她們梳著光滑而優美的低髻,穿著薄絹的衣服,風度優雅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