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失意同憐

這是一個有些陰冷的春夜,長樂宮前遍地的牡丹花都開了,金紅黃紫,葉上濕漉漉的,冷色的枝葉映在紅色的紗燈下,縱橫欹斜,宛如一面巨大的漢磚畫。

平陽公主扶著侍婢的手,在花圃前靜靜地站了片刻,才走進長樂宮的正殿。

珠簾外,煙霧繚繞,十數個女巫模樣的紅衣人,正圍著一個祭壇繞行著,她們衣著古怪,舉止詭秘,口中念念有詞,手裏舉著桃木的刀劍和桃木弓、桃木箭。

珠簾挑了起來,皇後陳阿嬌,正臥在畫屏之前的名貴黑貂皮上,睜著半醉的星眸,失神地打量平陽公主。

她的年齡並不大,但眼角卻細紋密布。

“阿嬌,”平陽公主揮了揮手,“你讓她們下去。”

“不……”陳阿嬌的聲音醉醺醺的,“整個皇宮裏,除了這些女巫,沒有一個人願意理我。沒有她們……我會覺得寂寞。”

平陽公主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她背對著陳阿嬌,有些痛心地說道:“阿嬌,你再這樣下去,會毀了你自己,以及你的母親、你的家族!”

陳阿嬌冷笑了起來:“平陽,你來這裏,就是為了教訓我嗎?我還有什麽好怕的,三十一歲的女人,沒有孩子,失去了丈夫的歡心,過了十年形同冷宮的生活,十年了……他沒有再踏入我的宮門一步,沒有和我共進過一餐,甚至,我闖入溫室殿去,他竟會當著我的面召來別的妃子,擁在膝上飲酒……從二十一歲那年開始,我就枯萎了,就開始像行屍走肉一樣地生活……平陽,你直到現在才明白,我已經毀了?”

她的語音抑郁而悲傷,令平陽公主的眼睛變得潮濕酸痛。

平陽公主從來沒有想過,由自己做媒的這一樁美滿姻緣,會發展到今天這種局面。

從小被一大群人精心呵護著成長的阿嬌,十六歲成為太子妃,二十歲被冊封為大漢皇後,占盡了天下風光,沒想到今天她會落到這樣孤獨無助的境地。

當年,是依靠了這樁政治婚姻,年幼的膠東王才取代太子榮,登上了大漢皇帝的高位。稱帝之後,阿嬌在宮廷鬥爭中的重要性早已消失。

然而幼稚的陳阿嬌,從沒能看清自己的地位。她脾氣暴躁而反復,為人傲慢無禮,經常當眾與武帝爭吵,甚至敢毆擊她身為大漢天子的丈夫。

入宮多年,也沒有生下孩子,為了求醫得子,她竟花去了九千萬錢,相當於大漢的半個國庫。為此,阿嬌受到了許多大臣的彈劾和來自民間的非議。

今天這個不堪的局面,阿嬌自己也難辭其咎。

“叫她們走。我來陪你。”平陽公主屏開了身邊的侍女,徐徐坐下,“我來陪你喝酒,阿嬌,咱們同樣是失意人,應該好好地對飲一杯。”

“哦?”阿嬌揚起了眉毛,讓那些紅衣女巫們退下之後,再次冷笑著說道,“你也是失意人?我今天才第一次聽說。如今,您是權傾天下的大長公主,您現在的勢力,甚至超過我母親當年。朝裏任命三公以下的官員,你一言而決;公主府門前等待召見的各地貴族,可以排起隊來;幾萬戶食邑上貢奉的租賦,可以養活整整十二郡的百姓;平陽公主府的夜宴,成了長安城所有權貴最渴望得到的邀請之一,因為它象征著富貴,象征著權勢……你失意在何處?”

平陽公主取過案上的巨形方酒壺,往一只黃金嵌寶的酒爵裏倒了半杯,長嘆道:“在感情上,我們同樣貧窮、孤獨、可憐。阿嬌,平陽侯曹壽已經回到了他自己的封地,重新娶了兩房姬妾,我雖然名為平陽公主,可實質上不過是一個棄婦……”

“棄婦?”阿嬌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她的聲音有些嘶啞而神經質,“是呵,你是棄婦,而我也是。我是深宮裏的第一號棄婦,長樂宮,是世上最豪華的冷宮。你我二人,是大漢兩位最高貴的棄婦……”

她的笑聲中有種獨特而強烈的辛酸感,這個身世顯赫的大漢皇後,已經倍感人生的痛苦,和宮廷鬥爭的艱險。

“昨夜,你猜我夢見了誰?”平陽公主倚著靠枕,慢慢啜飲著杯裏的烈酒。

“誰?”

“廢太子榮。”

“他已經死去很久了。”

平陽公主的眼睛漸漸變紅:“是呵,我又夢見了他,可是不像從前的夢,從前他白皙的長方臉上,總掛著和善的微笑。昨夜,我看見太子榮的舌頭吐了出來,長長地垂在胸口,披頭散發,他像是一個充滿惡意的魔鬼,雪白的絲帶拖在他的頸上,染滿了鮮血……太子榮淒厲地笑著,向我撲來,叫道:陽信,原來是你在暗中陷害我,原來是你!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是這世上我最喜歡和相信的人……陽信,我詛咒你,詛咒你這一生都得不到真正的快樂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