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深情不逝

長平侯府的門外,是一種漫天的白色。

像大雪,像秋蘆,平陽公主覺得,更像是三月時灞河煙柳那無邊無際的飛絮,從前每個春天,她都和衛青在飛絮中騎著“晚霞馬”漫步,而這個春天,將只有她一個人在灞河上看著年年生發的新柳了。

月亮和柳色、河水永存,流逝的,只是河邊的少年人。

當盛裝的平陽公主步入靈堂,堂中響起了一片唏噓之聲。

平陽公主的臉上毫無悲戚之色,既然早已經準備面對這一天,那麽當他離開的時候,自己應該以最美的姿勢出現。

穿著一身潔白孝服的她,每個衣角都有精致的絲繡,雪白的發髻上,橫插著珍珠長簪,面上化了淡妝,越發顯得清秀,雖然是個六十二歲的龍鐘老婦,但她的那種超越年齡的秀逸高貴的風度,還是令所有人震動。

眼睛紅腫的衛伉迎了上來,他剛剛襲了父親的侯爵和封邑。

衛青在病榻上纏綿了四五個月時間,終於在這個春天來臨前,因痰湧而死,是平陽公主親手合上了他的眼睛,抹去了在他臉上裊裊散去的微笑和依戀,因此,平陽公主沒有像別人揣度的那樣悲傷過度。

她很寧靜很鎮定地接受了這一切。

平陽侯曹襄也跟著進了府,他和衛伉是朋友,交情一直很好,三十九歲的曹襄,自十六歲到長安開始,因為戰功卓著、政聲斐然,仕途很是發達,早已是朝中的二千石大員了,去年剛剛拜為太子少傅。

“拜見長公主。”盡管平陽公主成為他的後母已經二十多年,但性格看似柔和的衛伉,就是不願意改口稱她為母親,平陽公主也從不勉強他,因為曹襄也有同樣的堅持。

“府裏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吧?”昨天,平陽公主直忙到半夜,才回自己的公主府,在這三天哭靈吊喪之後,今天是正式出殯的日子,她一早就起來將車輛和路上的事情安排妥當,才趕來長平侯府。

衛伉的臉上有些猶疑的神色,他似乎有什麽心事:“差不多了……棺槨還沒有合上。”

“你這孩子,”平陽公主嗔道,“最後一個吊唁的人走後,就該將香料全倒進去,叫木匠把棺槨嚴絲合封地蓋起來,這樣才能保護好大將軍的肉身。”

“我……”衛伉說得很艱難,“外面還有一個人想來吊唁,沒有得到你的準許,我沒有答應她。”

“什麽?”平陽公主有些生氣,“這人不通禮節,真正胡鬧,叫他路祭!快合蓋。”

“她……是我的母親,趙吉兒。”衛伉垂下了頭,他的聲音漸漸變低。

趙吉兒雖然與衛青離異多年,但一直保有長平侯夫人的頭銜,這種不尷不尬的事情,令平陽公主和衛青向來和她警惕地保持著距離。

偏偏趙吉兒自二十五歲出府之後,雖然一直未出嫁,但經常在長安的貴婦叢中參加宴遊和聚會,往往會迎面碰見平陽公主。

所幸後來平陽公主淡出長安城的交際圈,兩個人見面的機會才變少了。

二十年沒見面,平陽公主有時候竟會忘記了她。那個當年跟著外祖母,懷著少女的春夢,來到繁華的長安城,想覓一個佳婿的清秀女郎。

趙吉兒說得對,她企望的,本不是衛青這樣了不起的人物,她只想要一個深愛她的年輕健美的羽林郎,是平陽公主微帶煽惑的語言,令她鑄成這一生的大錯,令她肩負著過高的榮耀,承擔著無人知道的寂寞。

平陽公主怔了好久,才用啞啞的聲音道:“你怎麽不早說?那麽停靈一刻,讓趙吉兒來看看他,也好將這一生的事情,在這裏最後做個了斷。”

衛伉恭謹地點了點頭,扭臉吩咐道:“請老夫人進來。”

堂中擠滿了人,似乎成心要看看這對老去的情敵相見,他們的眼中,流露出期待和好奇的神色。

門前忽然一暗,一個同樣渾身雪白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

平陽公主側過身來,打量著趙吉兒。

四十八歲的趙吉兒,長期以來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肌膚仍然瑩白細膩,看起來似乎比平陽公主年輕二十歲,她仍然保留著年輕時的美貌。

沒有人能夠明白,為什麽衛青會拋棄年輕的趙吉兒,對面容蒼老的平陽公主一往情深。

是同樣的靈魂和人生理想,是二十年的風雨人生,才令他們這麽多年來互相倚為支柱,互相視為人生最大的慰藉。

而年輕的趙吉兒,她什麽都沒有,除了她的美麗。

平陽公主暗自嘆息著,看著那穿著孝服的趙吉兒,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走至棺槨前面。

大顆的淚水從趙吉兒的眼睛裏滾落出來,在這一刹那,平陽公主忽然決定不再挑剔趙吉兒逾禮為衛青服喪的事情,既然心中有愛,趙吉兒便具備這個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