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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西海池邊的顯陽殿,是元恪冬天住得暖閣。

這是個五開間的大殿,殿門前的廊下,有三個火道門,燃著無煙木炭,取暖火道從金磚地下直入宮室,曲曲折折,暖閣裏溫暖如春,卻不聞一絲煙氣。只有室外不時傳來的狂風呼嘯聲,讓人能感覺到季節。

塗著花椒粒和羽毛的墻壁上,掛著漢碑《石門頌》、《西嶽華山碑》的拓本,東晉王獻之的真書,和南朝沈約的詩卷《石塘瀨聽猿》。

中間是一張巨大的案幾,上面放著一盆漳州水仙、一副筆硯,以及一盒未開封的湖州錠墨。元恪有時會在這裏批覽奏折、撰寫文章,但他近年越來越不喜歡文墨,所以十天半個月也不會真的提一次筆。

暖閣門外的明間裏,兩個俏麗的宮婢正在圍爐煮雪烹茗。

暖閣內,元恪和清河王兄弟二人一邊喝茶,一邊聚精會神地弈棋。

一局終了,數過棋子,清河王元懌笑道:“承讓。陛下今天三戰三負,是從來沒有過的敗績,不知道是臣的棋藝大進,還是陛下的棋力江河日下?”

元恪伸手抹亂了棋局,也笑道:“實對你說,朕今天心中總想著別的事情,所以打不起精神來下棋。若在平時,老四,你哪裏是朕的對手?”

“陛下想必有大喜之事。”元懌隨口奉承道。

“何以見得?”

“陛下雙目湛然有神,印堂發亮,唇邊隱隱含著笑意,自然是遇見了喜事。”

素來拘於言笑的元恪,忍不住放聲大笑:“你說得對,四弟。朕要有兒子了!”

“哦?”元懌雙眉一揚,有些驚訝。

他知道元恪內禦極少,除了高皇後和胡容箏外,其他嬪妃難得一見。何況早就聽說魏宮中墮胎藥盛行,後妃們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都熱衷於飲藥避孕或打胎。

元恪自登基到目前,後宮中蓄有三百多名嬪妃,子息卻不蕃盛,包括高皇後生的元俞在內,前後夭折了五個小皇子。近五年來,除了高皇後生過一個女兒外,其他嬪妃竟然全無懷孕的動靜。

二十七歲的元恪,膝下淒涼,只有五歲的建德公主,能讓他稍解寂寞。

這個“幸運”的女人是誰?

一向沉默寡言的元恪,笑著用棋子拍了拍黃梨木的圍棋盤,道:“聽說舊日有相士看出胡充華有大貴之相,當生育皇太子,她的父親胡國珍還不肯信。看來,這蔔相術倒也有算得準的時候。”

元懌說不清自己的心裏是喜是恨,那個女人,那個他此生無法得到的女人,真的要為元恪生下皇儲,要實現她入宮時與高皇後的約定了?

難道,她不害怕前面有霜雪般明亮的腰刀、腥紅的毒酒和屋梁上飄蕩狂舞的白色長綾等候她嗎?

她在自尋死路!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

而他卻必須全力援救她,因為,去年的秋夜,他曾經含淚答應過胡容箏。

見元懌長久地沉吟不語,元恪有些疑惑地問道:“四弟,難道你不為朕高興嗎?朕已經二十七歲了,才真正得了皇嗣……”

元懌勉強笑道:“這是皇家祥瑞、皇上萬千之喜的大事,臣怎麽會不高興?只是,臣有些可憐那個即將來到人世的孩子……”

元恪的臉色一沉,極為不悅:“四弟何出此言?皇兒有什麽可憐?俟他一降生,就會成為大魏的皇太子,成為大魏一百年江山的新主人,擁有至高無上的富貴和權力!二十年後,他將會登基為大魏天子,君臨四海,垂治北部九州的所有臣民!無數人渴慕一生卻無法獲得的皇位,他卻能與生俱來,還不夠幸運嗎?”

“可是……”元懌囁嚅著,似乎不敢說出心裏的話。

“可是什麽?”

“可是這孩子也注定會失去母親,就像陛下一樣……”元懌用輕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道。

元懌的話像鋒利的長刀一樣,劈在了元恪胸口最脆弱的地方。一時間他怔住了,呆呆地望住元懌,沒有回答。

“陛下還記得嗎?高太後被幽皇後害死之後,身為東宮太子的陛下總是坐在一邊,羨慕地看著臣和元愉依偎在各自母親的懷抱。高太後剛剛身故時,陛下悲傷得瘋魔了快半年,清醒之後,有好幾年時間,陛下懷念母親,常常夜不能寐,錦被上斑斑點點,全是陛下的眼淚……陛下,魏宮一百多年‘留犢去母’的體制,是多麽慘無人道……”元懌哀嘆道。

元恪忽然站起身來,將圍棋盤掀了個底朝天,上百枚黑白棋子“嘩啦啦”地落了一地,散若晨星。

外面正煮著茶的宮女都嚇得站起身來,元恪在宮裏頭一向以脾氣柔和寬大著稱,他從沒有對任何一個內侍或宮婢發過這麽大的脾氣。

元懌卻鎮靜地蹲下身去,將棋子一粒粒拾進棋盤,重新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