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崇訓宮側殿的小室裏,簾幕低垂,被枕狼藉,午夜夢回,清醒過來的元懌,獨自倚枕沉思,他身邊,胡容箏散落著一枕烏黑的長發,睡得正沉。

元懌輕輕為自己披上衣服,又將胡容箏裸露的胳臂拾回被中,不覺有些心事沉重。

南巡回來之後,胡容箏似乎變了一個人,只過了一個月,她就在一次奏事後單獨留下了元懌。

苦戀她十年,元懌怎能抗拒住她柔媚而憂傷的眼神、似迎還拒的神情?其實,清心寡欲的他,需要的從來不是這樣一種身體的沉歡,他多麽想她能倚在他的肩頭,彼此默然不語、心意互通地相對微笑。

然而,此生是不可能了,縱然此刻宮中內外早已傳遍他們“叔嫂戀”的消息。

最縱情的時刻,他都能從她的眼底看到一絲無法抹除的憂郁,那是一種靈魂的憂郁,除死方休。

殿外,清涼池上蛙聲初起,越發顯出了夜的寧靜。

元懌痛苦而煩躁地思考著,自己到底要不要連夜出宮?他已經在崇訓宮住了快半個月了,宮外群議沸騰,卻也沒人敢進只字片言。但素來為人謹慎小心的元懌,卻不能將別人的非議視為無物,他沒有那麽灑脫。

元懌低頭再次仔細察看熟睡中的胡容箏,她的臉畔細紋叢生,在睡夢中,那份蒼老和落寞暴露無遺,眉心微蹙,顯出一種刻骨的傲慢。這樣的女人,大約再也沒有人能愛上她,除了因為在十年前一見鐘情而癡魔至今的元懌。

自己到底是得到了她,還是永遠失去了她?定情之夜,胡容箏仿佛毫無半點羞縮和溫柔,她是那樣恣肆而狂放,而最後,元懌卻在她塗滿脂粉的面龐上吻到了淚水,那又鹹又澀的淚水,彌漫了人到中年的胡容箏的眼睛。

元懌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已故的元恪為什麽終生不肯再見胡容箏一面。

蛙聲中,元懌心事重重地披衣出去,沿著永寧寺的圍墻漫步。

元懌剛在寺外徘徊片刻,忽然間,宮內一片動亂,到處紛紛點起了燈籠火把,銅鑼聲、擊鼓聲、人叫聲混成一片,元懌大吃一驚,正要趕回崇訓宮看個究竟時,卻聽宮禁外遙遙傳來了無數呼喝聲:“天狗吃月亮了!天狗吃月亮了!快敲鑼嚇走它……”

元懌舉頭往天空一看,果見朗星之間,原本如同白璧的月亮,竟被慢慢蠶食了一角,月亮上的陰影還在不斷擴大。

他嚇了一跳,“天狗食月”是異常天象,上一次,還是孝文皇帝年間,月食的第二天,臨朝執政達三十年的文明太後就暴病而亡。

他心下一緊,大步走入崇訓宮清涼殿,卻見胡容箏已經衣著整齊,正在倚欄看月,臉容莊肅,見了元懌,也依然一言不發。

“陛下,宜速派人去洛陽千寺禳福祝禱!”元懌焦急地勸道。

胡容箏手攀著殿角的簾幔,頭也不回,沉聲道:“朕已派人去宣車騎大將軍崔光入見,他對天象素有研究,當明白這月食之象,應在什麽事情上!”

沒有多久,半個月亮都變黑了,天狗的長吻還在貪婪地吞噬,殿門外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老臣崔光應詔晉見,陛下,不知道宣老臣入宮,可是為了月食之事?”

“正是!”胡容箏並不避嫌,攜著元懌的手,一同到了外殿,雙眉深皺,問道,“崔將軍,這天狗食月,乃非常之征。崔將軍以為,這是什麽兆頭?”

當年因為諫請胡容箏遠離外寵,從而被貶到秘書省抄石經一年的崔光,似乎已經性格大變。他不再像當年那年敢講敢做,而變得有些小心翼翼、善於察言觀色。

聽了問話,崔光跪伏在地下,叩了一個頭,說道:“陛下,今夜的月食,與十五年前的月食,應在同一件事上。”

“呵!”胡容箏倒吸一口冷氣,熟悉魏宮掌故的她,當然知道,十五年前的月食之後,正當盛年的文明太後無疾暴斃。

崔光偷眼看了看她,接著說道:“月主陰主貴,應為我朝女主,天狗食月,乃以下犯上,有小人逼近宮掖,必見血災。如今的魏宮中,以陛下為貴婦之最,此兆將應在陛下身上!陛下當慎重!”

“什麽!”胡容箏情急之下,身體搖晃了幾晃,過了片刻,她定了定神,問道,“崔將軍,你學問淵博,一定知道有什麽辦法可以禳解。”

“這個……”崔光沉吟著低下了頭。

“若能逃得此災,崔光,朕當升你為大司徒,儀同三公!”

“陛下聖明,老臣清心已久,實無紅塵之念。”崔光依然有些拿捏,元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這個當年的“北朝文宗”,現在成了個十足的勢利之徒,聽說,他在抄石經時,曾向著司馬遷碑拜了三拜,哭道,千古同命,我當不學你!

“崔光,朕必不會辜負你!讓你抄經一年,朕只為了磨一磨你心高氣傲的脾性。你的三個兒子,朕都用了作侍郎、尚書,滿門公侯,貴盛洛陽,你說,朕有沒有虧待你?朕有沒有忘記你當年的擁立之功?”胡容箏急切中,竟然向一個臣下表起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