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1)

晚晚離開廟之前, 甩開了他手,借口又跑回去了一趟。

她嚴令不許他跟來, 甚至三步一回頭地叮嚀他,仿佛藏著什麽小秘密一樣。

她乖巧懂事的時候, 讓人挑不出毛病。一任性乖張起來, 的確還像是沒長大。

他笑吟吟望她,嘴上應著“好”, 卻邁開腿,假意跟了幾步。

“……”她以為他真的要跟來, 立刻漲紅了臉,定在原地,擰著眉,緊張到有些結巴:“你、你別跟來。”

他便站定在了原地。

仰著眸, 微微眯起眼, 凝視著她,唇邊染著一點和煦的笑意。

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心神安靜地對笑過了。

渾身的血液仿佛從激進的流淌狀態,變為緩緩的溢散, 軟化了一直以來緊繃的神經。

方才在佛像前低眉叩拜,被陰雲密布的天籠得心神落寞的情緒,也如這天光, 一點點地放了晴。

她站在他面前高兩階的青石階梯上。

階梯有些陡,她與他上下之時,她都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 於是他走一會兒,就放緩腳步或者停下來等一等她。

此刻,一束暖陽穿過他們之間,有光河在靜靜流淌。

她倏忽一擡頭,發現她與他,站到了幾乎平齊的位置。

他溫柔深沉的眉眼,撥開素來的淩厲戾氣,正對著她。

她不用再擡頭看他,也不用拼了命地,去追逐他的步伐。

他就在她面前。

再也不會離開了。

她終於長大了,他也還在這裏。

不是她追趕了上來,而是他一直,就在這裏。

他好像從沒離開過。

如今還大跨一步,主動地,走到了她面前——

彼此對視若幹秒,他突然一步上前,邁出一條長腿,直接跨過一階階梯,踩住樹影斑駁的光,和她站在同一級青石階上。

她下意識向後躲了一下,以為他是要強硬帶她下山。

他又恢復了那般高大的模樣,高處她許多許多,使得她的發頂才到他胸口。

他與她站在同一階逼仄狹窄的階梯上,一下縮小了彼此的空間。

近在咫尺。

近到,能聽清他心跳的頻率。

能感受到他呼吸砸下來的溫度。

那天他說,總有一天,他會親自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

主動走到她的面前。

不用她再拼命追趕。

不用她再為他做些什麽。

不用她拼了命地長大,去探尋他那些晦澀的秘密,不用她一直努力跟他比肩平齊,不用她翻遍了世界,只為想把他找回來。

她又只得擡頭去看他了。

可這一次,不覺得那麽累了。

不會覺得如何拼命也跟不上他的步伐。

不會害怕他再一次消失而感到惴惴難安。

他伸出手,作出個想彈她腦門兒的動作。她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毛,立刻縮起肩膀用手心捂住額頭。

小時候她惹他生氣,他就常用這種方法來懲罰她,有時候力道控制不穩把她腦門兒彈起個腫包也是常有的事。

她算是怕了他這一套。

不過,恍然間擡眸,發覺他好似摘去了這些年因在黑暗中匍匐,而略有些蕭索的模樣。

仿佛,還是曾經那個可以肆無忌憚地笑著彈她腦門兒的哥哥。

他或許,還不到二十歲,正是大好的年歲,身上也沒有那些可怖的、難以消去的疤痕。

他心向光明,未曾見過黑暗,未曾經歷過那些讓人絕望的時刻。

她不自覺又紅了眼。

要是還能回到以前該多好。

要是他從沒離開過,該多好。

他只做個普通人,該多好。

她捂著腦門兒片刻,他的手也沒彈下來。

只換了柔軟溫熱的掌心,輕輕地揉了揉她被晴天暖陽曬得暖融融的頭發,低聲:

“上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她咬著下唇,重重地點頭:“你別走。”

“嗯,不走。”他應聲。

“別走。”

“好。”

“別再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衣擺,眼底泛起氤氳,語氣喏喏的,幾近懇求地說,“別,別走了……”

唇角落下柔和一吻,溫柔綿長。

瞬間吞噬掉她所有的膽戰心驚,所有的欲言又止,所有的惴惴難安,所有的想觸碰,卻收回手。

他笑:“我都說了——‘好’,快去吧。”

她這才松開他,堅定地往山上去。

半道,出於擔憂似地,還不放心地回頭。

可他就站在那裏,絲毫不挪,如一棵終於能頂天立地的大樹生了根,紮根在那裏。

紮根在她心裏,屹立不倒。

不曾枯萎。

她終於肯轉過頭,放心地上山去。

直到到了最頂點,也能看到長階盡頭他還在那裏。

再也不會離開。

-

廟在半山腰,她穿梭在上山下山的香客之間,不一會兒就輕飄飄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