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一更)

江宛果然如同江茗所想, 先去好言好語的同衛氏提了這太和樓, 而衛氏正為著當日冬至賜宴眾臣說捐銀子的事兒發愁。

那殷楚所說的紅色大紙一早便貼在了崇德殿的門上, 殷楚的大名謄在上面,明明不是白日明晝,卻刺得人眼花。

眾臣要上朝, 得先從旁殿繞一圈。裏面三個小內侍在掌印太監董昌的指揮下,給諸位大臣端上一碗羊肉湯。這湯是光祿寺天沒亮就下了鍋, 如今燉的湯色奶白, 再撒上一把蔥花香菜,顏色鮮亮, 熱氣騰騰。

大胤早朝甚早, 臣子們更是淩晨三四點就起來了, 冬日寒寂,一路破霧沾露的, 到了宮內都少了大半力氣。這羊肉湯送來的時機好, 沒人能拒絕。謝了皇恩, 便一個個不客氣起來。

董昌又每人送一小碟,裏面盛著炸的金燦燦的撒子, 配這羊湯,實在是合宜。

旁殿裏一時間此起彼伏的喝湯聲, 董昌看了,沖三名小內侍使了個眼色。小內侍們立刻跑到後面去,一人捧著一個大紅箱子,一人端了個鋪著紅布的銅盤, 另一個人端著筆墨紙硯放到桌上。

諸臣不明所以,揚著眉毛看董昌。

董昌笑了笑,走到那放著筆墨的桌前,掐著把細聲說道:“諸位大臣,昨夜大宴,各位可是說好了要捐銀子的。因著諸位的賢心,皇上昨夜就吩咐雜家準備這些。如今山西大旱,皇上皇後尚宵衣旰食,皇上更是要於明日進素齋為山西祈雨。諸位,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即便是趁著酒興說的,也是說了。山西太平,還端賴我們同舟共濟。”

他這話說完,諸臣嘴裏的羊肉湯都瞬間變了滋味,苦不苦、鹹不鹹的,一時難以下咽。

殿裏靜謐,喝湯咽飯的聲音俱都消失了,此刻怕是連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的清清楚楚。

那昨夜挑起事頭的崔貞卻在此刻站了出來,他沖董昌一拱手:“昨夜回去,崔某便讓家人把多年積蓄拿了出來。崔某並非酒言妄語,山西的災情要救,延慶道的軍餉也不能耽擱。”說完,便從懷裏掏出一沓銀票和碎銀錠稍許,送了上去。

只因昨夜太晚了些,早上又趕,沒來得及將這些東西換成一整張的銀票。那些銀票雖拈的平整,但頁腳已經泛黃了,不知在這崔貞的家中呆了多久。而那些碎銀錠,大小不一,放在紅布上多少顯得有些寒摻。

崔貞年紀大了,白發白須,動作顫顫巍巍,不由得讓人產生了一種悲愴之感。小內侍接了銀票銀子,開始點數。

“兵部尚書崔貞,共捐三百五十七兩銀。”小內侍拉長了腔,用那似唱非唱的語氣報了出來。

宰相豐忱嘆了口氣,伸手將崔貞扶住,拍了拍他的手:“崔兄……”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堂堂兩代老臣,官拜兵部尚書,如今回家掏來掏去,卻只有三百多兩銀。他想著崔貞孫子年紀到了,要娶親了,如今可有閑錢留下來?

說什麽?辛苦了?不,身為臣子,為聖上分憂,為國出力,是應當的,何談辛苦?

踏上仕途,若國泰民安風調雨順,那便是修來的福。可若國運衰退,強敵環伺,那更應鞠躬盡瘁。

豐忱看著崔貞,朝中崔貞年紀最大,早先最喜昭南王,後靖文帝登基,處理了一批對這皇位有異議的臣子。崔貞常年以剛硬直諫為名,民聲甚高,又是兩帝元老。靖文帝最喜名聲,便放了他一馬,可崔貞便再也回不去往昔了。

如今看來,崔貞之心不為一人,而是為國。

豐忱再想如今朝中之事、邊疆之事、君臣之事,不由的有些悲戚之感——是什麽樣的皇上,才會剜忠臣的肉,去補奸臣的瘡?山西大旱,延慶道軍餉,這都是蕭羅給大胤留下的瘡,靖文帝對他如此盛寵,竟然不舍得動他一人,去喂天下嗷嗷待哺的百姓。

——當日若是昭南王做了天下之主,怕也不會走到今日的地步吧。

這想法在豐忱腦中一閃而過,他嚇得手上一抖,崔貞感覺到他的變化,擡頭看了他一眼。默默的收回手,垂在身旁。

是了,昭南王已經瘋了,想什麽都是多余。

當年慶仁宮那把大火,燒的整個宮宇的路都是燙的,濃煙滾滾直達天際,怕是連老天都知道了,這才施下了懲戒。

諸臣各有各的心思,哪裏像崔貞這般耿直,加上昨夜回去又晚,早上連著趕過來,一個個酒氣還未散盡,如今被董昌這麽一說,俱都愣在原地。若是沒有一個人捐銀子,這事兒也就先過去了,下了朝回府再做定奪。可偏生崔貞頂了出來,把眾人都頂在一個不尷不尬的位置,一言難盡。

董昌掌印多年,人精裏的人精,如今見著這樣,便開口說道:“因著昨夜回去晚,便是沒什麽準備。這也無妨的,聖上有意,今日早朝暫且先不上了,給諸位臣子些時間,先將崇德殿門口的那種紅紙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