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一更)

海上瓢潑的大雨烏茫茫的一片。閩州多雨,尤其到了這個時候, 雨水多的像是要將海將天都推到陸地上, 連成浩茫的一片。

有時有風, 便卷起驚濤駭浪, 像怪物在海裏吞吐;有時無風,海面便都安靜的蟄伏著, 將撼地的聲勢讓給了連天的雨幕。

中軍大帳的兩側有幾十個親兵, 即便是如此天氣, 他們依舊挺立於此鎮守崗位,宛如堅實不摧的巨巖。

大帳內的一隅放了個小炭爐, 烘沸著已經熏到發黑的瓷罐。白色的蒸汽從瓷蓋的孔隙當中湧出,火苗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雨幕將味道隔絕, 散不出去,整個大帳內都彌漫著藥香。

大帳的正中是個桌案, 上面放滿了地圖、書文, 雜物倒是沒有,俱都放在一旁的矮幾上。

閩州直督魏風淩就半坐半躺在這桌案旁的躺椅上, 他面前也是一張矮幾,上面是個棋盤。棋下到中局, 魏風淩捏著手裏的黑子,皺眉苦思。

魏風淩同江衡一樣,乃是封疆大將。一南一北,是大胤的兩顆對照的將星。

魏家出身卻沒有江家那般顯耀,江家是跟著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 世代簪纓,門下子弟幾乎全都獻身沙場,能安度晚年者少。府裏一代代的時光,是在女子的哭聲和孩子問爹爹在哪裏的日子中度過的。

行到江衡這一代,江家的香火像是被人猛地拈斷,只有江劭這一個獨子。別說他人,就連皇上也曾給江衡賞賜美人,希望江家的香火延綿下去。可江衡這人是個臭石頭,脾氣硬,只守著衛氏一個。衛氏也不言不語,生了江劭之後怎麽也沒有再添子嗣。

外面都偷偷摸摸的說,江家是造了太多殺孽,陰德有損。可他們不敢拿到面上來說,因為江家兒郎是為大胤捐軀,沒有他們,哪兒來的太平盛世?

可江衡和衛氏知道,衛氏是每每想到自己的孩子日後也要去沙場,心裏就難受,怎麽也不願意再生。江衡兄弟幾個只剩他一個,結果北胡繞了捷徑,打到華京城下時三衙連掙命的心都沒有,竟然護著皇上議和。

那這些年,他的父親、兄弟、親人、列祖列宗的命,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兵部尚書崔貞勸江衡,國家大勢,不是想打就打,總要斟酌。朝中派系各有利益糾葛,誰說的天上開了花,誰應了皇上的心思,那就是這場暗湧當中的勝者。

數代的武功,屍骨血水堆起來的城墻,竟然不敵文官的三兩話語。

江衡雖不說,但作為一個簪纓世家出來的武將,面對這樣重文輕武的朝廷,心裏也苦。朝堂上苦,辯駁不過能言善辯的文臣苦,看著士卒駐守邊關苦。但他無力掙紮,甚至自己也搖擺不定,對於子嗣上便心灰意冷。

魏家原本是江家手下的副將,因著四十年前和甕賀國的那場惡戰,殺了甕賀國當時的國君,一戰成名,之後便被指派鎮守閩州。說到底,根子是江家出來的。

魏風淩今年三十有余,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四十年前那場大戰他雖尚未出生,但卻生在閩州長在閩州,水性極好。人也秉承著將門的訓誡,勤苦恪免。

他沒有江衡那般蒼黃的膚色,身量也並不過分魁梧,說話沉穩有力,多年來和洛廣川二人在這閩州,將治下管理的井井有條,確實是個難得的人物。

魏風淩擡眸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舉子猶疑,過了半晌才將這顆黑棋扔回棋簍裏,開口道:“世子棋藝好,我這顆子,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下了。”

坐在他對面的便是殷楚,他穿著一身墨色戎裝,領子上翻了些金色的暗線,將上身的身形筆直的勾勒出來。

“洛大人今日便去華京了。”殷楚神色低沉,開口說道:“沒人去送。”

魏風淩嘆了口氣:“他倔脾氣,非要一個人將天頂著,也不讓人送。但若這事兒我和他一起扛下來,如今也不會是這樣的局面。”

殷楚轉身走到那炭爐旁,揭開蓋子看了一眼,隨後用鐵鉗夾出燒的正旺的幾塊紅炭,讓小火慢慢煎著。“閩州可以少巡撫,但不能少你魏風淩。否則這綿長海線,如何駐守?百姓心驚膽戰,沒的依仗,豈不是只能跪下求天?”

魏風淩搖了搖頭:“世子這是擡舉我了,閩直督,換了個他人來,也是一樣的。”

說著,他從案台上拿出一封信件,遞給殷楚:“洛廣川走前交給我的,宰相的親筆書。你看看。”

殷楚展開信箋,只見上面寫著:“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家大國大,需得慎重三思。若將大勢比作人身一體多處,聖上乃是心之位,華京城和朝廷乃是胸膛,閩州同延慶道皆為四肢。如今心腹憂患,肢體有疾。然國庫空虛,災荒頻傳,此乃心腹之大患。蕩寇騷擾卻不足為慮,肢體之疾不急於一時。望廣川體諒朝廷大局,勸誡暫休兵歇戰,以解國庫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