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肖邦走過那些鋪滿舞台邊緣的花籃編織出的盛景, 置身於那架漆黑的普雷耶爾大鋼琴前。

今天的肖邦身著沉寂的黑色。燕尾式的夫拉克外套隨著他的步履被微微帶起,基萊馬甲包裹著潔白的襯衣將他顯得更加纖細, 如墨的領結將領口束成綻放的白色花兒,還有那雙雪白的引人注目的白手套——夏洛琳第一次覺得他的距離是那麽遠。

那是一種無法說出的感覺,和平時的肖邦完全不同,他優雅有禮卻透露著些冷淡疏離, 但又如此地吸引人。這是和李斯特的魅力有著鮮明區別的、讓人心動不已的誘惑。

台上的肖邦環視了一圈四周, 終於在臉上綻放出了微笑。他將雪白色的右手置在左胸口, 向舞台的正前方行禮。瞬間,音樂廳內的掌聲和尖叫聲經久不衰——誰能拒絕這樣的肖邦呢?神都做不到吧。

他轉過身,不緊不慢地一根一根指頭地抽脫著白手套, 然後將這雙雪白輕放在亮黑色的鋼琴上。他優雅地展開外套的長擺,在燕尾翻飛間落座在琴凳上。

就這一個動作, 夏洛琳覺得她的心臟肯定驟停了一瞬。

她看著他靜靜閉上眼, 聽到寂靜重新回到這大廳內,便微微後仰著頭、緩緩擡起雙手, 睜開那雙閃爍著光芒的天藍色眸子, 手指開始了在黑白間的舞蹈。

就這一個起音,夏洛琳感到她的心臟在此重擊了一拍。

音樂自此降臨——

清越靈性的音符就那樣輕易地在那雙手下流露出來, 那段讓人魂牽夢縈的主體旋律在他極盡技巧化的演奏下華麗的展現出來。

那些樂音像是魔術一般,仿佛能嗅到春回的氣息。那是綠草的返青、是樹木的抽芽, 是希望、是向上, 是一個樂觀堅韌的年輕人胸中滾燙的愛與熱情。

它全數融合在細膩而靈敏的觸鍵上, 毫不做作, 穩定的節奏卻帶著婉約的妙意,層次清晰明朗。

那是屬於肖邦自己的藝術風格。他也有輝煌的技巧呈現,卻永遠不帶一絲炫耀。鋼琴的聲音濃淡富於變化,就像他豐富卻又溫柔的內心世界。

他的音樂,就是美和詩意的表達。

從肖邦彈起第一個音符起,夏洛琳腦中關於前面音樂會上所有的精彩表演,印象全部清空。她和音樂廳內所有的聽眾一樣,這一刻,都是這個人音樂的膜拜者。

這是音樂會至此,在舞台上有表演時,第一次除了音樂家的演奏,再也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

哦,除了呼吸。

肖邦彈完最後一個音符,起身向聽眾行禮。全場在寂靜兩三秒後,爆發出的熱情足以掀開整個音樂廳的天花板。

“這、這就結束了?他只彈這一會嗎?”

夏洛琳看到肖邦離場覺得不可置信,為他的演奏會只出場這樣短暫的時間而意外。

“怎麽會呢,這可是弗雷德的演奏會啊。”李斯特一邊熱切地鼓掌一邊側過頭在她耳邊解釋,“音樂會要穿插別的表演,等會他還會出場的。況且弗裏德已經彈完了一整個協奏曲了,該休息一下了。”

“……”

“夏洛琳,你難道沒有參加過音樂會嗎,為什麽會對流程這樣陌生?”

“抱歉,這和我經歷過的音樂會完全不一樣。”

她盯著他的眼,在心中懷著期待祈求:“我習慣的音樂會模式,求你快點開創出來吧,我親愛的弗朗茨先生。”

他本還想說些什麽,卻因為歌唱家的上場停止了談話。

托梅奧尼重新為現場帶來了一曲動聽的詠嘆調。雖然有些愧疚,但夏洛琳的心神完全還沉浸在剛剛肖邦的演奏中無法掙脫出來。等她回過神來欣賞的時候,歌曲已進入尾聲,她只好在歌唱家下台時貢獻出一份熱烈的掌聲了。

音樂會進入了中場休息的階段,大廳內開始熙熙攘攘起來。夏洛琳聽見附近人群口中頻繁地出現“肖邦”這個詞,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了。

李斯特剛剛戴上了帽子壓低了帽檐拿走了她的小提琴,說是放在後台方便一會結束後為肖邦慶祝。但夏洛琳卻覺得其中可定還有別的什麽彎彎繞繞。

那位德國口音的先生也離開了,本來還想著能互換下姓名交流一番,看來是無望了。她開始關注著前排的人群,似乎以樂評人居多。他們手裏拿著紙筆在這休息的間隙訊速地記錄著什麽,期間還有位驚呼自己寫了一半沒帶墨水的先生遭到了同行熱情地嘲弄。

沒有錄音與攝影的年代,人們就是用這種原始的方式記錄傳播著音樂。

我的生命有幸能夠和音樂相伴,真的是太美好的一件事。

夏洛琳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一場來自好友的驚喜在等待著她。

而至那刻起,她的心跳,就會和十九世紀音樂的脈搏,漸漸開始重合著節拍。

音樂會下半場一開場,六架大鋼琴被搬上舞台的舉動引得眾人驚呼。卡爾克布雷納和肖邦分享了正前方兩架鋼琴,席勒等人在後面四架琴上,他們一起演奏了一曲《大波羅乃茲舞進行曲》 。六架鋼琴給夏洛琳的聽覺奉獻了一場盛宴,但她最喜歡的還是肖邦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