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李斯特是被一陣晨寒驚醒的。

他在沙發上掙紮著撐起身子, 用手指揉捏著眉間,喚回著自己的神智。

昨晚鋼琴家回來得很晚,晚到小提琴家給他留的那支蠟燭已經燃燒了大半。

在看到這點星火的時候,他的內心就像被聖歌安撫了一般。

那些折磨著他的狂躁與不安都慢慢被平息。

他放輕了自己的動作, 打開了窗子驅散著自己身上濃郁的酒氣, 然後踉蹌著跌坐到沙發上盯著那簇幽幽的火苗出神。

直到他疲憊地睡去又在晨間醒來。

盡管這陣睡眠質量並不高, 但它將李斯特的醉意驅逐得差不多了。醒來的鋼琴家隨意地理了理頭發, 身後吹拂的涼風讓他停止了動作。

他再一次踟躕著慢慢來到窗前。

天還沒完全亮,街道上只聽見淺淺的馬蹄聲和稀少的行人的步子聲。他們在朦朧裏穿梭,算不上景致的畫面卻讓李斯特看得出神。

這種不明晰的黎明前的壓抑,一如他的內心。

如果有人能注意到他的臉,一定會發現,這個年輕人還會有如此不自信與迷茫的樣子。

就像是自己心中的信仰轟然倒塌,淪為迷途的羔羊般。

那雙失去光彩的碧藍色像塊蒙塵的寶石般黯然,李斯特將自己的雙手伸到眼前。

他細細地打量著自己手心清晰的掌紋、粗長有力的手指、甚至是每一處骨節,唇邊卻泛起了近乎嘲諷的苦笑。

陽光從身後灑了進來, 黎明已經來臨。

垂放下雙手,李斯特漸漸靠近著他最喜歡的那架貝森朵夫。

身後是光明,而他卻仿若在黑暗中前行。

打開琴蓋,擡指撫上琴鍵的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這些熟悉可愛的黑白色, 離他好遠。

他與鋼琴之間, 已經被劃出了一道不可接近的鴻溝。

那些被強制掩蓋的紛雜思緒在酒精醉意的消弭後卷成一股狂潮淹沒了李斯特。所有他欣賞的音樂家們的特質都化作刀雨般, 一滴滴砸進心裏, 剜出些深深淺淺的傷口。

在和帕格尼尼的面談後,他終於知道了自己音樂的低微,他終於知道了自己藝術的稚嫩。

“年輕人,如果這一切都是你的音樂,那恐怕還遠遠不夠。”

微笑著的帕格尼尼隨意地拿起他心尖裏的那個姑娘的小提琴,為他單獨奉獻了一場音樂的盛宴。

然後將他打擊得體無完膚。

“夏洛琳,我是多麽可笑啊,我竟然迷失了我的鋼琴……”

如果肖邦音樂裏的詩意是他可以慢慢去接近的,那帕格尼尼的輝煌技巧已經是登峰造極。

就像,不可接近的神靈。

帕格尼尼的音樂,是一個清高孤傲的靈魂,它自我且不可馴服。

李斯特的鋼琴呢?

他脆弱的自我已經被徹底擊碎。

雙手重重地落在黑白健上。

三度、六度、八度、十度,瘋狂的雙音、心碎的顫音、冰冷的琶音、憤怒的震音,他就在這架貝森朵夫上把心裏的苦楚發泄出來。

不知疲倦,無暇顧及疼痛與汗水。

再不彈奏鋼琴,再不找回自己,他就要永遠卑微地失去一切資格了。

夏洛琳是被鋼琴聲驚醒的。

她從沒聽過這樣的宣泄,近乎絕望的表達方式讓她的心被扯的生疼。她無暇細想,披上外套就向那架不堪重負的鋼琴奔去。

她怔愣在原地。

狂亂分散的金發、赤紅的無神雙眸、緊抿的發白嘴唇,這樣的李斯特,讓人心疼。

高擡的手指砸下的連續強烈的重音讓夏洛琳的神智重回體內,她沖到他跟前呼喚他的名字。

“弗朗茨。”

自虐式演奏的鋼琴家根本聽不到外接任何聲音。

“ 弗朗茨?”

沒有回應。

“弗朗茨!”

她在他的鍵盤中間用手掌壓出一大截白鍵,強制打斷了他的演奏。

被中斷的鋼琴家粗粗地喘著氣,他額間生出的晶瑩匯成淺淺的小溪順著他的挺直鼻梁滴下,在小提琴家白皙的手上砸出水花。

夏洛琳掰正李斯特,讓他面向自己,抽出手帕細細地為他擦著臉上的汗珠。

“弗朗茨,這不是你的鋼琴,你究竟怎麽了?”

她真誠地注視著那雙失去往日神采的眸子,向他傳遞著自己的心情。

“這就是我的鋼琴,可笑的、沒有靈魂的鋼琴。”

他用疲憊而喑啞的聲音自嘲著,字字揪心。

“弗朗茨——”

“我到今天才發現,我除了空洞的技巧什麽都沒有,就連技巧都那麽生澀可笑。”

粗暴打斷夏洛琳的李斯特,向震驚不已的她袒露著自己的絕望。

“夏洛琳,我迷失了自己,我已經不知道我的鋼琴裏還能有什麽了。”

明明在溫暖的春日晨光裏,這個人卻仿若置身在凜冬的嚴寒中。

原來永遠自信的鋼琴之王,還有如此頹廢失魂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