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砂下見名

那年,臨海郡疫情四起,一戶十人能死六七。沈策帶她逃離父族,趁著月色背她往深山走。“哥……我想回臨海,”她趴在哥哥肩上,“山裏冷。”

三月倒春寒,冷得很,山裏更是。

沈策衣著單薄,把最後的衣裳都給她穿了,她不是自己冷,是怕他冷。

“回不去了,”背著她的哥哥說,“他們不讓我們回去。”

……

山裏有廟,夜裏路過的人,都不肯進廟,他也不帶自己進去,而是露宿在了樹上。她睡在哥哥懷裏問,為什麽大家都不進去,寧肯露宿山林。“這裏能避風擋雨,夜裏常有山賊野寇露宿,對尋常人來說更危險,“哥哥說,“而且廟裏有佛,大家都認為不帶貢品,不敬。”

她想想:“娘說,佛祖一開始是個皇子,為救眾生才出家。為救眾生的佛,怎麽會因為沒有貢品,就要懲罰人呢?”

他遠遠看那破廟,仿佛看到了盤膝而坐的佛像,竟覺得自己妹妹說的對。

那晚,昭昭的病情最是兇險,在外邊實在冷,他抱她進了廟,真遇見了一夥落草為寇的逃兵,那些人見沈策一個少年,抱著個額頭包紮、昏迷不醒的女娃娃,將篝火的一角讓給他們。沈策見人家好心,告知自己懷裏的妹妹染了瘟疫,避到了佛像後,墻角休息。

她在深夜蘇醒,見光裏那些人兇神惡煞的臉,還有刀,想到哥哥說的山賊,抓他的手。

“不怕。”他安慰。

“哥你要背不動我,先把我扔下,”她反而著緊他,“扔下跑得快。”

那邊沒睡的一個年輕的寇匪,聽的笑:“你哥就算不扔下你,你這病也活不了幾天。”寇匪家人都死於這場瘟疫,知疫情嚴重,說話不打遮掩。

她這才懂,不是要給哥哥娶嫂嫂,嫌自己麻煩,埋了省事。是因為她再活不了幾日,養著浪費口糧。她不再吭聲,往沈策懷裏鉆,頭靠在他肩上。自此後,是病得難受,還是傷口痛,還是累了,冷了,都不出聲。沈策知道她被寇匪的話傷到,低語安慰,五歲妹妹的小手捉他的衣領,搖搖頭,仍不肯言。

他背她走了一日,倦意濃,摟她睡著,到天亮,睜眼醒來,妹妹已經不在懷裏。靜了一瞬後,察覺到小小人怕人偷走包袱,獨自趴在那上邊睡。她懂得不多,但曉得那是哥哥帶出來,兩人唯一的財物,哥哥拎了一路,她便守了一夜。

“這包袱不值錢,”他把她抱回來,給她查驗額頭傷口,“丟了便丟了,你要被人抱走,哥哥才會和人拼命。”

“他們說,人死了誰都見不到。不管生前多親,死後都見不到。”

“誰說的?”

她指了指早燃盡的木柴。在那群寇匪走前,她追著問的。

他把準備好的幹凈布條掏出來,給她重新包紮額頭,見她眼睛紅紅地盯著自己,不禁一笑,輕聲哄她:“一夜沒睡,就為這個?怕死了見不到哥哥?”

她點點頭,靠到他肩上,眼淚往他脖子裏流。

“哥不會讓你單獨上路,”他說,“上天入地,都會跟著去。昭昭在哪,哥哥在哪。”

她破涕為笑。

五歲的年紀,哭也容易,笑也容易。

她不懂瘟疫厲害,也不懂哥哥帶自己進山,是怕傳染給無辜的人。她只記得,兩人都病了,時好時壞。哥哥將少年所學一句句教她,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至百家言論,至春秋……

她問哥哥,為什麽始終在山裏住,哥哥答她,霜雪壓廬山,無處可及。他帶她進山,是等山雪。兩人初春入山,至盛夏離開,她不願走:“不是要等山雪嗎?”

“不等了,”他騙她,總有辦法,“先去柴桑,等冬日再來。”

她信以為真,從身後摟著哥哥的脖子,離開廬山。

在深山裏住了數月的兄妹倆,狼狽得如同路旁的流民乞丐。

到柴桑那日,在姨母家的後院,幾個表姐妹,聽說是臨海郡一族的沈策來了,擁來圍看。族裏人常說,哥哥八歲就舞得起大人才提得動的青銅戟,大家都說哥哥天生神力,日後必是名將。還說古時慣用重兵器的都是一方王侯名將,項羽的霸王槍,呂布的方天畫戟,乃至傳說裏的天上神將也都慣用重兵器……“拿得起重兵器,方能以一敵千,破城池如履平地。”她學舌大人的話,有板有眼。

表姐妹們慕名他久已,見他蓬頭垢面的樣子,一陣哄笑,原來臨海郡的沈氏出來的男人都如此落魄,比柴桑沈氏的男兒郎差了太多。昭昭聽不得人取笑哥哥,急得紅眼,沈策見妹妹被這種事逼哭,反而是笑。為了消除妹妹的惱意,他不得不去刮面、更衣,再出來,是少年俊美,姿容遠勝女子。

可當表姐妹們對他好,昭昭又急紅了眼,惹得沈策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