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聶載沉乘著昨夜最後一班火車, 於淩晨兩點回到廣州。

他的身邊除了兩名隨行, 無任何排場, 也沒有通知人來接。

深夜的車站光線昏暗, 火車上下來了零星幾十個行夜路的乘客, 站務員睡眼惺忪地坐攔在站台的出口前,不耐煩地吆喝乘客出示車票檢查予以放行。

“走什麽走?趕著投胎?票!”

前頭的人走了過去,站務員打著哈欠, 翹出一條腿, 攔住了通道,將聶載沉的一名隨行擋住。

隨行面露怒色,正要呵斥, 聶載沉阻攔了他,示意配合。

隨行取出了票。

站務員拿過票, 翻了翻, 擡眼覷了下走近的人,借著燈光, 忽然認了出來, 吃驚不已,慌忙收回架著的腿, 一下跳了起來, 先是不停鞠躬, 很快又改為下跪:“小的剛才不知道是司令回來,有眼無珠!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隨行看了眼聶載沉,立刻呵斥:“幹什麽?現在是民國了!不興這一套!沒看報紙嗎?起來!”

站務員哎了一聲, 從地上爬了起來。“小的習慣了,一時沒想起來……冒犯了司令,司令恕罪,司令恕罪,下次再也不敢了……”

國體雖變,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積習卻是難改,從上至下,無不如此。聶載沉想起南京此行種種,明爭暗鬥,波詭雲譎,未來恐怕仍是國步多艱,心情不禁有些沉重,邁步從通道口走了過去。

出了車站,他讓隨從各自回家,自己卻在廣州漆黑的深夜街頭獨自立著,眺望著西關方向的漆黑夜空,良久,終於轉身,往司令部而去。

除了那裏,他也無地可去了。

司令部裏除了站崗的衛兵,空無一人。聶載沉回到自己休息的地方,只覺滿身疲憊,脫了外套躺了下去,閉上眼睛。

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他還可以抓緊時間休息下。

但他卻怎麽也睡不著。一閉上眼,眼前就是他離開前那夜她被別的男人深夜送回家的一幕。

那位羅公子顯然是在大獻殷勤,居心叵測。她卻和他笑語盈盈。

雖然極度嫉妒,當時一度恨不得上去,宣示自己對她的所有權,但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他們看起來是那麽相配。

她是他的女人,以前對他那麽好,追著他,一定要嫁給他。現在她卻再也不肯原諒他了。

他真的被她無情地拋棄了。

他又想起那天她不知怎的誤送了秘書官說的什麽大補湯來自己這裏時的情景。就是在此刻身下的這張鐵床上,他留下了她,纏綿許久。那會兒就是讓他直接死在她身上,他大概也是心甘情願,毫不猶豫地點頭。

聶載沉忽覺自己前所未有地無力。

深夜這種被得而復失的孤單啃噬得無法入眠的時刻,男人大約也是可以允許軟弱無力的。

黑暗中,他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摸索出了一盒軍隊特供的煙,又摸索出一只打火機,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伴著沖進肺腑又出來的那陣辛辣而嗆人的煙霧,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八點鐘,秘書官騎著輛自行車準時來司令部上班,聽到侍從室的人說聶司令昨晚已經回了,匆匆停好車,一路小跑地到了辦公室,敲了敲門,推開,探頭進去,果然,他已坐在辦公桌後,在看著自己此前留在桌上等著他審閱的文件,哎喲了一聲,進去敬禮說:“司令您怎麽不聲不響就回來了?市政府昨天還向卑職打聽您的消息,問您什麽時候回,到時要組織軍樂去車站迎接您呢。”

聶載沉端坐在桌後,衣裝嚴整,軍服上的衣扣扣得整整齊齊,臉頰也刮得幹幹凈凈,人顯得英俊而精神。

他擡起頭。“我不在的時候,有事嗎?”

“有,有!”

秘書官急忙放下公文包。

“司令你去南京後沒幾天,老家就來了個人,說是您母親在家中摔了一跤,有些嚴重,昏迷不醒,您老家縣城裏的郎中治不了,他們就找來這裏通知您……”

聶載沉吃了一驚,扔下手裏的文件,猛地站了起來。

“這麽久了,為什麽不發電報通知我?”

他的話語帶著怒氣。

“司令您別急!我還沒說完,”秘書官忙道,“當時我立刻通知了夫人。夫人趕了過來,說您知道了也回不來,不必影響您,她第二天就帶著醫生趕了過去,前幾天才回。我聽送她過去的衛隊隊長說,老夫人已經平安無事了!”

聶載沉一愣,定了片刻,突然撇下秘書官大步而去。

他開著司令部裏新置的那輛代步車,趕到了西關白家。

“聶姑爺您回來了?”門房已經好久沒看到他,見他來了,十分高興,急忙打開了門。

“你們小姐在家嗎?”

“小姐一早就去東山工廠了,您進來坐……”

聶載沉擺了擺手,跳上車,立刻轉向往東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