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05】

牛軛是解放前通行於廣西等地的一種攀爬升降器, 木制, 形狀像耕地時套在牛頸上的曲木,人下崖時把牛軛套在腰上, 繩索透過牛軛上端削鑿的一個凹口進行縮放控制即可。

段文希就是借助牛軛,完成了第一階段的百米下攀。

當然, 為了防飛狐, 她割破手指,沿途用血留下了三個避山獸的符——雖然動用不了金鈴, 但身為山髻, 位次僅低於山鬼王座,以血書符,還是頗有威懾力的。

接下來的一段,就要用到猴了。

這群猴並非野生,而是經人馴化,大武陵一帶多猴, 有山戶以馴猴為生, 興起時就帶群猴去逛市集,表演算術、穿脫衣、騎羊騎狗, 段文希下崖之前,和這群猴相處了多日,又兼有“伏山獸”之能,群猴供她驅使, 不在話下。

所以她下至繩盡,一聲嘬哨, 多達三四十只大小猴遠遠繞開“避山獸”的那一路,由邊側轟轟洶洶奔竄而下,個個都不是空手,有頭頸上掛一捆長繩的,有身上背綁柴枝火把的,吱吱唧唧,動木搖枝,場面蔚為壯觀。

落腳處有橫生的木樹虬枝可供踏行自然最好,如果沒有,群猴會在她的嘬哨指引下作結繩牽引,遇到實在兇險無法下腳之地,群猴還會攀抓住巖壁、身體蜷抱如攀巖巖點,或以猴身搭橋,供她踩攀。

也就是在這一段,段文希看到了黑蝙蝠群。

依照她的形容,成群的黑蝙蝠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如同搭掛在巖壁上,其範圍之寬之廣,類似於今日的影院巨幕,擠擠簇簇,蠕蠕而動,偶有張開翅膀飛起來的,翼展足有一米之長。

段文希先還覺得奇怪,她的印象裏,蝙蝠應該都是生活在黑暗的洞穴裏的,後來想明白了,這天坑如桶,其上又有個“蓋”,陽光很難下達,豈不就跟個洞一樣?

而且,到這個深度,可見度已經很低了,那一大片蝠群間偶有睜眼的,按說,蝙蝠的眼睛是不該發光的,但大概是反射了別處的微光,星星點點,散布崖面,忽明忽滅,明處又能隱約見到近乎猙獰的尖嘴鼠臉,讓人不知是該驚嘆這場景奇特,還是該毛骨悚然。

最後一段路,已接近全黑,群猴舉持著火把竄跳至段文希跟前,由著她用火折子把火把點燃。

動物有畏火的本性,這也是為什麽要帶經馴化後的猴,它們跟人相處得久,又是被馴來耍戲法的,鉆跳火圈等都是常事,對明火沒那麽畏懼,換了野猴就不行了,非嚇得屁滾尿流不可。

即便如此,再行進了一段之後,群猴還是徹底不敢下了——你以為已近底部,下頭該是死寂無聲,近乎封閉之所,其實不然,下頭照樣有風聲林濤,以及叫人骨寒毛豎的尖嗥厲吼,偶爾,半空中還會突然掠過怪異的禽影——群猴躁動不安,舉著火把在巖壁上跳竄個不停,寧死也不肯再下了。

這個時候,就要用到那一袋子同治光緒通寶了。

據古早的山鬼傳說,最後的這一段崖壁,別說樹了,寸草都不生,可能實在離光照太遠了,又不像底下的林木,可以自地裏汲取養分,但它有個好處,布滿了細小的裂隙。

這裂隙極小,手指是萬萬伸不進的,想嵌個綠豆也難,但世上事,就是這麽美妙和出乎意料:有一樣人人都熟識且到處可見的東西,仿佛就是為這裂隙而生的。

銅錢。

薄薄的那種,最賤的銅錢,古早時候,是什麽刀幣布幣,而今就是各種各樣的皇帝制錢,略一敲鑿,即可嵌入,一半在內,一半在外,恰可供一只大腳趾踩扒。

山鬼的赤足攀爬功夫,於此節最見功底,被戲稱為山鬼的“一趾禪”;而這段要命的險路,卻有個吉祥的名字叫“金錢路”;在這段路上“花”出去的錢,叫買路錢。

想想看吧,一面巨大的、零落嵌滿了歷代片狀銅制錢的山壁,真不啻為這世上最龐大也最齊全的銅制錢展覽墻,只不過能看到它的人,寥寥無幾罷了。

火光只在頭頂躍動,伴隨著群猴越來越遠的吱吱亂叫,及至實在看不見時,段文希再次嘬出哨響,群猴如逢敕令,循著她的指引,每次只拋下一兩個火把,橘紅色的火光如飄燈陸續掠過,或落於樹冠,或落於灌木草叢,總能燃燒一陣,支撐著為她提供最後的光亮——段文希就這麽目測著到底的距離和心算著還可用的火把數量,適時嘬響口哨,直至雙腳踏上崖底松軟黏厚的腐質層。

然而,這還不是終結。

那片被稱作“美人頭”的峰林錯落佇立在崖底中央,高度從幾十米到二三百米不等,黑暗中望去,如瘦削的擎天之樹,又像高處浮動著的顆顆巨大人頭。

如果把那片峰林歸置於一個圓圈之中,懸有山膽的那一棵石峰,並不處於正中,而是大致位於某條直徑的黃金分割點上,它的位置應該經過測算,能夠接收到頂部綠蓋“瞳仁”處透射下來的、無比珍貴的日光,峰頭上密植的花卉,由此得以綻放,如同美人簪花,羞煞四周那一圈空具“美人頭”之名、腦頂卻一片光禿的石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