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04】

戲開了場, 也攔不住人走。

因為布景粗糙, 幕布上畫些青山綠水、亭台樓閣,假得不能再假——現在的舞台劇, 講究與時俱進,各種新技術都可以引入, 實在不該這麽敷衍的。

江煉覺得這劇沒什麽誠意、不太尊重觀眾, 既不尊重觀眾,觀眾自然也就輕慢舞台。

他也起了離席的心思, 但是回頭一看, 不大的劇場裏,居然走得只剩他一個人了。

這使他憑白多出不該由他負的責任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釀成雪崩的最後一片雪花,也是結扣解到底的最後那一拉——他這一走,這台戲可就真的崩盤了,再說了,演員該多尷尬啊。

算了, 反正晚上也沒事, 犧牲點時間,成人之美吧。

於是他又坐定, 這一坐,因為知道橫豎是要聽戲,反能靜下心來了,聽著聽著, 漸漸咂摸出些意味。

一個劇種,但凡能有傳承、能有受眾, 就必然有其獨特的魅力,你心浮氣躁get不到離席而走,不代表別人不能賞得了這味。

江煉正聽得入神,忽覺有人在身側輕輕坐下,又問他:“喜歡粵劇啊?”

是個女人,聲音舒緩而又低沉,說來也怪,明明是在說話,但給人的感覺,像一聲幽長嘆息。

江煉笑了笑,說:“也不是,我聽不懂粵語,就是看個熱鬧。”

邊說邊轉過頭來,觸目處,不覺一怔。

這是個相當美的女人,是美,不是漂亮,說不出她的年紀,也許三十,也許四十——她的年齡感不是來自於容貌,而是來自眼神和氣質,而且,可以看出,她並不借助妝容和衣著去遮掩年紀,一切順其自然,自然在她周身流淌,美也在她身上流淌,從垂在肩側的頭發到手肘處衣裳的淺淺褶皺。

江煉簡直是要被她驚艷了。

他收回目光,心中突地冒出一個念頭:這一晚,這場戲,還不賴。

美的事物,不管是畫、景,還是人,都會讓人心情愉悅,覺得不負光陰。

那女人說:“這樣更難得,有時候,聽就行了,不一定要聽懂。”

又問他:“坐在這兒聽戲,是個什麽感覺?”

江煉沉吟了一下:“首先,這兒必然有人砸錢扶持,不然,絕對支撐不下去。”

台上,明亮的燈光點染著戲角的胭脂粉面、濃墨眼梢;台下,昏暗的余光裏,那女人嘴角帶出一抹很淡的笑。

這是山鬼中行六的曲俏,亦即路三明口中名為老大、卻萬事撒手不理的“六妹”。

粵劇流行於白話區,在廣東、香港一帶頗有受眾,但廣西情況較復雜:桂西壯族居多,桂東漢文化占主導。

桂東卻也分南北,桂林屬桂北,受湖湘文化影響,講官話;桂南一帶,如南寧、梧州等,流行白話。

所以粵劇在桂林不大吃得開,而且這小劇院簡陋而又陳舊,每天壓根售不出票,之所以能日日開戲,純粹是因為她——路三明為了討好這位六姑婆,於背後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基本包攬了戲票,當成自家酒店的客人福利,引客人過來捧場;比如長期雇傭“水軍”,專為曲小姐喝彩,一聽曲小姐不唱,自然如放假般頓作鳥獸散。

曲俏說:“這才是個‘首先’,‘其次’呢?”

江煉笑:“其次,我覺得,這戲,根本也不是演給觀眾看的。”

曲俏怔了一下,她轉頭看江煉:江煉正專注看台上,光影鍍上他的臉,顯得五官分外分明,卻也柔和,多半是因為他那似乎隨時都會上揚的嘴角。

曲俏說:“那是演給誰看的?”

江煉說:“給自己看的。”

他示意了一下台上:“我也不知道這人是誰,但你看這種八-九十年代的布置、陳設,是沒錢去改進嗎,肯定不是。就是刻意為之的,那人心裏,大概有個走不出去的舊夢,早已過去了,事過境遷,她卻不願意撒手,或者說是不放過自己,一遍遍地重演,也重溫。不在乎有沒有人看,也不在乎賺不賺錢。”

曲俏坐著不動,台上的一切卻突然有些模糊:各色的影子裏揉著念打的調子,有人在耍棍,耍得虎虎生風,棍影連成了圓,又成了起伏的漩渦,像是要把遠年的事吐出來,又像是要把現在的她給吸進去。

她聽到江煉問她:“你沒事吧?”

她知道自己眼角已掛落一行淚,並不去擦,只笑笑說:“沒事。”

又指向舞台兩側:“你看那,各自都有道門。”

江煉說:“沒錯啊,供演員上下戲台用的。”

曲俏搖頭:“外行才這麽說,那個叫‘虎度門’,早年在廣東學戲,師父要求得嚴,一再強調說,上了這個戲台,就一定要有敬畏之心,要尊重這戲……”

江煉聽到她說“早年學戲”,忍不住“啊”了一聲:“你是……”

曲俏沒回答,仍在說自己的:“……也要尊重你演的這個人,一入虎度門,你就不再是自己,哪怕你剛死了父母妻兒,哪怕剛下台就要被槍斃,只要你跨過這道門,上了這個台,你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不把自己帶上台,也不把自己的仇怨帶上台,眼裏心裏只能有這場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