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模模糊糊,記憶倒退回海嘯的那一幕,巨浪拍天,像是猙獰的大口,頃刻之間將岸邊所有人都卷了進去。

陸晝當時正在岸邊,根本毫無防備,被一個洶湧的浪頭掀進了海裏,像是被吞噬一般,身邊一些被卷進去的人瞬時就消失在他眼前了,那些人面容驚恐扭曲,還有人試圖抓住看起來還算清醒的拼命浮沉的他。

而他雖然水性還算可以,但在那種驚險萬分的巨浪之中,根本毫無還手之力,於是很快,臉色蒼白,筋疲力竭地暈了過去。

岸邊是有救生衣的,很多人在發現自己正待在海邊的親人被海嘯卷走之後,立刻不顧一切地穿上救生衣試圖去將人拉回來,當然,大部分都被當時一場驚天動地的海嘯給一起卷入了大海腹中,死傷無數,而只有極少數,十分擅長水性的救生員,勉強救回了一批人。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尚且還在安全區的陸父急匆匆對救生員命令一句,讓他們先去救陸晝,以陸氏的權勢,這些人一定會先放下普通人,轉而盡全力打撈陸晝。

但當時陸晝被巨浪拍暈過去的最後一刻,想的便是,自己這個冷漠的父親肯定只顧他自己安危,不可能會想到自己,他要想活著,只能靠自己,必須撐住。

那是漫長的、無望的、在海中漂流的兩天兩夜,陸晝渾身被礁石撞爛流血,奄奄一息地摸到一處石頭上,勉強爬了上去,臉色蒼白,力氣幾乎已經耗幹了。在剛被巨浪拍進海中的時候,他眼睛便大量進了混著鹽的沙,之後越來越痛,越來越看不清,幾乎要瞎掉。

這個時候,他還沒有認識謝糖。

他每天和向宏他們從校門口插科打諢地經過,雖然知道教學樓上會有一群女生臉紅心跳地看來,但他從來沒在意過,也覺得有些可笑。因為,誰也不知道,他表面上是陸氏的天之驕子繼承人,實際上又是在陸氏扮演的什麽角色——

他只是從小孤零零,被扔在別墅,大年三十親生父親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可憐蟲。

從小到大,他沒感受過任何來自於親情的溫暖。

發燒了司機送去醫院,感冒了保姆熬粥,全都是下人在做這些,空蕩蕩的別墅自從顧婉之丟棄他離開之後,就變得更像墳墓一般冷清了,他更不願意回家。

……這些,他不敢叫人知道,包括向宏他們。

他以為,即便是向宏這些朋友,一旦知道自己並非表面上看起來那樣是陸氏獨一無二的繼承人,而實際上只是,被父親冷漠利用的活靶子,也定然會嘲笑自己、疏遠自己。

本來,自己的一切,就是陸氏這光鮮亮麗的財勢換來的,自己一旦失去,便一無所有。

就像是現在在海嘯中快要死掉了,但親生父親卻忙著給大洋彼岸的陸項英打電話,關心他那邊有沒有事。陸晝幾乎快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地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真正愛他的時候,他朦朦朧朧地看見,有個少女正拼命地朝自己這邊劃來。

她脫下救生衣救了他,之後兩人靠著一件救生衣,在海裏礁石上苟延殘喘了數天。

——她喜歡他。

他手臂被劃傷時,她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雖然沒吭聲,但陸晝感覺有溫熱的、不同於海水鹹濕的東西落在自己手臂上,幾乎讓他靈魂戰栗。

他從小到大,身前身後都空蕩蕩的,從來沒得到過這樣近乎獻祭一樣深刻的感情,他像是得到救贖一樣,暗不見天日的過去,也被照進了一點光。

她是世界上唯一真的喜歡他、那麽喜歡他、願意為他付出那麽多、也接受那麽狼狽的他的人。

那兩天,可以說是陸晝上一世最快樂的兩天,他不怎麽說話,也不像在學校裏那樣,張揚傲慢,他很安靜,然後試圖感受著少女試圖撕掉衣角給自己包紮傷口,想象少女臉上的表情。

他筋疲力竭,渾身都蒼白,想睜開眼看一下女孩到底長什麽樣,但是眼睛發炎,根本沒辦法睜開。

可是他知道,這輩子,就她了。

他一定,一定要娶她,給她最好的生活,即便陸家全是爛攤子,他也要將陸氏搶到手,然後去她家告訴她父母,他要娶她。

但少年陸晝卻不敢輕易將這份堅定的承諾宣之於口,因為害怕、卑微,萬一她只是救他、對他有好感,但並不想嫁給他這麽一個陸氏的傀儡呢。人的一生多漫長啊,她現在願意為了他付出這麽多,可一旦知道他實際上並不配——她會後悔嗎?

於是,陸晝將所有不安、希冀、點燃、冷卻的反復情緒深掩於心底,借著玩笑話開了口。他問,他以後可能會很窮,但他碰了她濕透的身體,是不是就應該娶她?

她似乎窒住了幾秒,有些不敢置信。

久等不到回答,陸晝微微心慌,但面上竭力不顯露分毫,又玩世不恭地開口:“有什麽大不了的——”他那句未說完的話是,有什麽大不了的,即便窮,可是養你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