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配角)(第2/3頁)

漱玉瞬間屏住呼吸,取下頭釵緊攥在手中,執燈慢慢走近。

那人一腿伸著,一腿扒開,懶散囂張,漱玉瞧這身形已猜到六七分,燭光照到他的臉,果不其然,是寧掩。

睡得還挺香。

漱玉面無表情立在床邊看著他。

從考入縣學那日起,第一次見到此人,直至今時今日,似乎從未得過他半分好臉色。當然了,他只是尤其的看不慣她而已,對別人,比如瀾微,還有那些家境優渥的同類,他從來嬉笑怒罵,左右逢源。

如果因為她貧窮,如果因為她孤僻,格格不入也很正常。寧掩在書院與其他窮學生同樣不甚親近,素日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唯獨厭惡漱玉,好幾次當眾翻臉。

漱玉亦厭惡他至極。沒有緣由,沒有因果。

她也並非天生孤僻,初入縣學那會兒分明躊躇滿志,對晦暗的人生有了信心,雖然窮,但沒有絲毫自卑,因為前途可期,她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差什麽。

第一天上學,冬季,陰雨天,她坐在瀾微後頭,先生還沒到,寧掩那幫富家子弟烏怏怏的簇擁而來,每人身後跟著兩三個書童撐傘,說說笑笑,好大的陣仗。

在漱玉眼中高雅莊重的學堂於他們來講仿佛酒樓茶肆那般。

公子們落座,小廝們趕忙伺候手爐和腳爐,書箱打開,筆墨紙硯一應都是上好的,提盒裏備著點心,包裹中還帶了狐裘大衣、貂鼠風領,用以禦寒。

先生來時,書童小廝紛紛退到後廊下,各自玩去。

漱玉記得那日先生講《中庸》,又以“至誠”為題,命他們做一篇文章。她寫得快,擱筆後拿著習作遞交上去。

誰知經過寧掩,竟不慎將他的硯台碰落在地。

正埋頭書寫的學生們怔住,默不作聲望過去。

漱玉不明白怎會有人將硯台擺在桌沿,那麽靠邊的位置。她低頭見衣角被蹭上大片墨汁,雖不是新衣,卻是她最好的一件,於是當即沉下臉,掏出帕子去擦。

寧掩起先沒吭聲,看她身量纖纖,衣著儉樸,鞋子還縫補過,實在上不得台面。長相也清清淡淡,像這冬日夾在細雨裏的雪,又冷,又幹凈。

他念其家貧,又是個女子,心中不想計較。誰知這時卻被她瞪了一眼,若沒看錯,那目光竟帶有幾分鄙夷,細眉微擰,一眼過後繼續擦拭她那件寒酸的襖子。

寧掩緩緩往後靠,臉色陰沉,冷聲道:“撿起來。”

漱玉掀起眼皮,撞入一雙漆黑瞳孔,幾乎刹那間被他眼裏的傲慢和厭惡淹沒。

周遭眾人靜靜悄悄,大氣也不出,屏息看戲。

寧掩原以為她要發作,畢竟自詡清高的人最看重他們可憐的自尊,心思敏感,受不得半點屈辱。

他等了會兒,沒曾想漱玉只是面無表情掃一眼,什麽也沒說,拾起那方端硯,放回桌上。於是寧掩看見她粗糙的被凍得發紅的手指,沾上墨汁,臟得理所當然。

擱下硯台,漱玉轉身走了,她似乎沒把他的傲慢當回事,也沒把他這個人放在眼裏。

寧掩感到一絲挫敗,堵在心口,不大舒服。

縣學為官府所辦,名額受限,需通過縣試才可入學。依照規定,一登癝冊,生員們的飯食和習學費用皆由官府供給,有的地區以銀代糧,每人每年發給餼銀十余兩,或在賦稅中抵扣。

如寧掩那般家境的學生自然不在乎那點兒貼補,但對漱玉來說卻要靠癝糧填飽肚子。

晌午用飯,都在膳堂,那時朱槐常克扣縣學官費,於是學生們吃得清湯寡水,很久才有一頓魚肉。寧掩等人不吃膳堂的飯食,他們的午飯都由小廝從家裏送來。

初春某日,遇遊三郎生辰,遊府在酒樓訂了精致美食,送到書院,讓他請同窗好友一起慶生。

寧掩留意漱玉,果不其然,她並不領情,仍舊端著托盤去廚娘那兒打飯。遊三郎愛張羅,也好面子,看見有人獨坐角落,便特地招呼她來大桌,與眾人一同熱鬧。

漱玉婉拒說:“不用了,我吃這個就好。”

遊三郎打量她面前的飯食,不解道:“稀飯,絲瓜,鹹蛋,你就吃這些啊?”

漱玉沒回應。

這時寧掩輕笑說:“人家清高,習性儉樸,自然瞧不上這些大魚大肉,俗嘛。”

遊三郎皺眉:“吃得好有什麽錯?難不成非要過得像個乞丐才能彰顯品性?如此孤芳自賞,可知《管子·法法》有雲,釣名之人,無賢士焉。”

寧掩語氣懶散:“誰知道呢,也許並非孤芳自賞,而是由奢入儉難,吃了這一頓,以後面對清粥小菜可如何下咽?”

遊三郎道:“這有何難,日後我讓家裏多備幾道菜便是,也沒幾個錢。”

寧掩瞥著漱玉:“你肯給,人家未必肯要呢。我也就說說而已,或許人家吃慣了稀飯鹹蛋,當真喜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