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踏雲行(一)

“掌儀司的人給小姐搬爐子來了。”

原本周遭靜得似死水一般,這一聲卻將躲在氈帳下避雪的冬鳥盡皆驚起。靠在氈墊上的萍露猛得坐起來,哆哆嗦嗦地挽起門簾。

十二月的天降雪,風裏滲著雪氣,簾子一被撩打開,王疏月袖旁的綠釉蓮花燈盞就吹滅了,露在袖外的半截子手腕被吹得鉆骨痛。她索性擱筆,擡眼向那道久合不開的簾子外頭看去。

雪的簌簌聲還在。

順寧三十三年的隆冬,皇帝死在乾清宮。如今是小殮後的第三個夜晚,該哭的不該哭的都哭累了,紫禁城就像是跟著皇帝咽了氣一樣。她眼中僅剩下的活物,是招搖在夜幕下由遠及近的兩盞慘白的燈籠。

挑燈籠的太監很幹瘦,像是累了一整日,肩頭松垮,目光迷混。糊裏糊塗地行過來,步子因為麻木邁得比尋常時候還要齊整,積雪的青石地上印下的腳印間隔,幾乎都是一樣的。

也是,皇帝的大事一出來,內務府忙得腳不沾地,連管內務府的襄郡王都累得嘔了血,尤是如此,一日間還是因為大行皇帝喪儀的事被新帝三次申斥。起頭的自己都是個半死的人了,也不敢上榻躺半會兒。這樣三日連軸折騰下來,內務府難剩幾個還有氣兒的。

然而走在那兩盞燈籠後的人,仍然精神矍鑠。那人叫曾尚平。是掌儀司的管事太監。長得體面秀氣,伺候過豫老親王喪事,掌儀司衙門的堂官都倚仗他。這會兒一面走一面和乾清宮的太監說話,待要進帳,他才揮手打發人去,擡手理正頭上的頂戴,在門外向裏面的人打千。

“裕娘娘怕姑娘這裏要累一夜,指奴來給姑娘添炭爐子。”

氈帳中唯一的燈已經熄滅。但因每一個人都是滿身的重孝,像一只又一只沉默的雪衣鬼魅,彼此都看得十分清楚。曾尚平說完,便走進氈帳中來,從淩亂的書架上熟稔地翻出一只火折子,從新替疏月點亮燈盞。

“裕娘娘說,宮裏召姑娘召得急,又讓您擔待的是要緊的差事,內務府著實騰不出手來照顧您,一日一日連炭火都接不上,她老人家心裏很不安。”

說完,他甩滅折,挽起袖口去籠燈。光給人暖意,好像也舒開了他在雪地裏受過雪風的喉嚨。

“聽說姑娘家裏的太太也不大好?”

好不好,也就那麽幾日了。

若換作以前,王家的府邸會有很多人去問她母親的病。但由於父親是在南書房行走的翰林,皇帝病篤難愈,只得沒日沒夜地守在南書房,眼巴巴地等著那道內廷外朝都望斷脖子的遺詔從皇帝口裏吐出來。

兄長也在外任上,妾們又都不理事,眼見著母親的大事要和皇帝的撞到一起,王疏月原想幫襯著府上料理。奈何皇帝還是先走了一步。這是大清入關後頭一回在紫禁城裏張羅大行皇帝的事。宮裏要寫喪儀一項上女官們的典儀簿子,皇太後的旨意,當夜就傳到了王家,王授文在衙門裏回不了家,母親又病著,無人過問得了家中姑娘的事,王疏月只得跟著宮裏的奴才匆匆入宮。這一出一進,無人打理,的確有些狼狽。

大清入關後的第十年。

滿人和漢人之間最血腥的風暴剛剛過去,嘉定一處因剃頭易服的政令不行,幾乎屠城,漢臣們的頭頂涼颼颼,脖子上也時常閃過刀風。王疏月的父親王授文是前明的遺臣,也是清江學派的起頭人,祖上原籍清江,明末遷徙於長州,後來又去了撫順做官。在長洲王氏家族曾建有一座“臥雲精舍”,是當時民間首屈一指的藏書樓。藏書之富,令天下文人無不傾目。

後來大清入關,臥雲精舍毀於戰亂之中。王授文在撫順聞訊時一頭栽倒,昏了五日才醒來。

他本想就這麽把自己埋在那累世的文化廢墟下,但看著家中的老老少少指望他謀生計,又強撐著活了下來。

活下去是大多明遺臣的想法,加上當時大清的朝廷剛剛在漢人的地界上安定下來,雖然憑著鐵騎和砍刀踐行:“順者昌,逆者亡”。但也深刻地意識到,承襲千百年的漢儒文化殺不死。

剃頭易服也不是為什麽精神統治,不過是想分辨漢人的‘順逆’而已。王授文腦子明白,拿起剃刀剮掉了自己和兒子家仆的頭發,成了長洲學派裏頭一個不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死理的人。

於是,當時的沈陽衛指揮同知在降清之後,將王授文舉薦給了皇五子賀龐,其後王授文在賀龐門下參與了大清開國規章制度的制定。後來又奉皇帝命供職南書房,承旨草詔,並會同掌儀司的滿官編纂各類典儀簿。大行皇帝在時,很是喜歡這個站在滿漢之間,腦子活泛,一點不迂腐的飽學之士。

順寧三十年,皇帝為收攏漢臣的人心,嘉賞一批有功的漢臣,賀龐趁此請旨給王家擡旗,至此之後,王家編入了鑲黃旗。賀龐是鑲黃旗旗主,名正言順成了王家的正經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