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菩薩蠻(二)

晚上,皇帝折騰到起更天都沒有睡下去。恰那日禮部寫了登基大典的題本,明日要丟到王大臣會裏去議。皇帝索性在書案前撐了大半晚上的眼皮。

上夜的寶子盯著皇帝手邊的那盞燈,燈火跟著皇帝的呼吸一會兒明,一會兒暗。

又見皇帝一晚上坐立不安。不時地在牙齒縫隙裏抽涼氣。那氣兒每抽一聲,寶子的臉面也跟著一陣涼。

張得通進來,沖著皇帝的後腰給寶子使了個眼色。寶子忙捏起鼻子搖頭。

張得通嘆了口氣,見自己主子實在抗得難受了。到了三更天時,借著進來張羅添炭的功夫,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主子爺,今兒日精門禦藥房是周大人值夜,您以前泛火牙疼,周大人搞得那個什麽黑膏子好用,要不奴才去禦藥房把周大人找來。

這種傷筋動骨的疼,是夜越深越要命的。

盡管皇帝還能繃住一時的臉色。但背脊的粘膩的冷汗起了一陣又一陣。他伸手想把禮部的題本遞給張得通。誰知手才伸出去一半,疼得他幾乎把本子扔了。僵硬地收回手,口裏“嘖”了一聲。

張得通忙去接那題本。

“張得通,去看一眼,議所裏誰在。”

張得通收好那題本,朝外頭看了一眼天時:“喲,這個時候,怕只有十二爺在。”

“好。”

皇帝撐著腰站起來,指了下他手中的題本。“把這個給他,就說朕看過了,讓他跟恭親王說,明兒一日領著大家議出來。”

“是。”

“你將才說誰來著。”

“誰……哦哦,主子爺,周太醫啊,給您治火牙疼。”

皇帝站在書案前,帶了扳指的那只拇指在案沿上點叩了幾聲。

“傳他來。還有,別驚動了太後。”

“是是,奴才都曉得。”

說完,徑直出去,自己往議所那邊去,又指寶子日精門傳太醫。

周太醫過來的時候,皇帝已經脫了鞋靠在榻上看書。身旁除了一個剪燈宮女。其余奴才們都提著燈站在倚廬外頭伺候。周太醫一進去,心裏就在打鼓。張得通也不在外面,他連個問的人都沒有,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先跪著磕頭,把安請了。

皇帝矮書。

揮手竟讓剪燈的人也下去了。

這邊張得通從議所回來,見何慶何寶子兩個恨不得把耳朵貼在倚廬的窗上。

“做什麽!”

寶子嚇得啪唧摔在何慶腳邊。何慶忙道:“師傅,主子爺不讓人在跟前伺候,我們是擔心主子爺……

“擔心個什麽,主子發了火牙,最忌諱底下人行錯。鬧得主子心裏煩,你們還不好生候著。”

說著將拂塵一甩,佛樽一般地立在倚廬前。

何慶還不死心,湊到張得通面前道:“師傅,您今兒也覺得奇了吧。主子竟沒讓把王姑娘拖下去打板子。”

張得通沒應話。

何慶這些人腦子歪著想,張得通卻覺得不安。他在這閻王爺面前伺候了快二十年。平日看他笑一下都難。那些福晉格格見了他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生怕多看他一眼,惹他不自在就要被訓斥。

王疏月……在皇帝眼中好像有那麽點意思。

可是,她到底是十一爺的準福晉啊。

想到這裏,他突然又覺得自己想復雜了。

在情愛上面的,自己這位主子從小到大,什麽時候開過竅啊,他這麽扛著,也許只是不想人知道他腰不好吧。

果然想主子的短處的就遭報應。

一大抔雪被北風吹起來,照著他的面兒就撲來了。風大得險些把他的紅頂子都刮走了。張得通忙按住帽子,回頭見周太醫提著藥箱子正出來。

“萬歲爺……不打得緊?”

周太醫與張得通一道走到背風處。“寶子公公沒跟下官叮囑過啊,可把下官給嚇壞了。”

張得通道:“以前在府上的時候,主子爺的身子久服您調理。您老有什麽可怕的。”

周太醫輕聲道:“欸,下官看啊,皇上腰上挫得還是厲害。只是下官不大敢問是如何傷的,這用藥就不好……”

張得通拿捏了一陣輕重,壓低聲音道:“奴才悄悄給大人說一句,大人聽了好生拿捏就是,不要再往下細糾。”

“欸,公公請講。”

張得通湊到他跟前,小聲道:“是一時沒留神,舉了個重物品。”

這麽一說完,眼前又浮現出了之前在乾清宮的場景,饒是張得通,都有些想笑。

周太醫不得要領,脫口而出“什麽重物。”

聽張得通“嘖”了一聲,又想起他剛剛的話。忙道:“是是,下官知道了。讓寶子公公跟下官去禦藥房取幾貼通淤正骨的膏藥來,這幾日就不要讓皇上再使力了。”

讓皇上不要再腰上使力。

這怕是不可能的。

次日在王大臣會上議登基大典的事,內務府起頭的十二爺,又被皇帝斥了個狗血淋頭。皇帝走後,他正癱在圈椅半張著嘴,閉著眼睛養神,手一下一下地敲在腦門上。多日不曾剃頭,額上已經起了紮手的青茬子。刮著手癢酥酥的,莫名有些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