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浪淘沙(一)

陳姁親自領人來的祐恩寺。

二十多盞宮燈擁在山門口。光在門洞子裏被聚攏成一抔,猛地潑進庭院,正殿一下子被照得透亮,佛像的金身燦爛,輝映金剛怒目,逼人遮眼。

陳姁見王疏月立在面前,不由一愣。

“和主兒,您這是……”

王疏月低頭看向婦人懷中。“大阿哥在這兒,抱走吧。”

成妃身旁的宮女棉兒一聽這話,忙跨過門檻跑進來,心疼地將大阿哥從婦人懷中摟了過來。

“大阿哥,大阿哥……您怎麽跑這種地方來了。大阿哥,大阿哥……”

大阿哥沒有睜眼,只是胡亂呢喃道:“和娘娘,我要找額娘……”

棉兒心急,聲裏也帶上了哭強:“陳姑姑,我們小主子睜不開眼了,身上也都濕透了。也不知道是哪個狠毒了心,這樣害她,這不是要我們娘娘命嗎?”

陳姁撩開他身上裹的衣物查看了一回,沉聲對棉兒道:“胡說什麽,有太後娘娘做主,誰害得了大阿哥,快帶大哥去春永殿,免得你們成主兒急壞了。”

說完,擡手將一行太近宮人擋在山門外。

獨一人走到王疏月面前,即便是這樣的情形,她還是向王疏月蹲了一個福,又轉向仍坐在門後的那婦人行了一個禮。

“實在不知和主兒為何會在此處,不過奴才要得罪了,其中原因還請和主兒和雲答應到春永殿給太後娘娘親自交代。”

“好。陳姑姑引路吧。”

說完,王疏月走到婦人身邊,彎腰扶她站起身。這才發現她的腿不良於行。

“從前折過一回骨頭,沒養好,絆著你不好走吧……”

“沒有,您別擔心,我扶您過去。”

人們背向佛殿而行。

似乎就能避過了因和果的輪回。

走過桃花堤的時候,又聽到了堤下的喧聲,有人驚聲尖叫:“看啊,那蘆葦蕩子裏有人。”

“趕緊撈上來看看。還有救沒。”

不多時,兩三個太監從桃花堤下跑上來。“陳姑姑,春暉堂的萍姑姑找著了,不過……人已經……死了。”

“死了……怎麽死的。”

“像是自盡,在後湖裏溺死的。”

“那快把人處置了!沒得惡心到主子們。”

“欸,好好。”

王疏月聽著這些話,心裏到松了一口氣。

看來,下手的人也怕不幹凈。這到替她省了不少的事。

“丫頭。”

她正在心裏盤算著一會兒的說辭,身旁的女人突然喚了她一聲。

“要不,算了。你要我替你主子想。誰又替你想呢。”

王疏月握緊了她的手。

“我沒事,我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皇上因為我,已經令朝廷後宮有了微詞,若能因此過,給我一番懲治,也許還能稍微壓一壓“重漢臣,輕滿蒙”的聲音。無論如何都是於主子有利的,況大阿哥的性命無礙,我畢竟是妃嬪,太後會開恩留我的性命,娘娘,您放心,我這麽個人,在哪裏活著都一樣,您聽我的吧,交給我了,就別開口。”

能說什麽呢,王疏月心已經細成了這樣,細枝末節都替皇帝想到了。違逆她,到成了不識大局。她綿長地嘆了一口氣,垂下眼,沒有再出聲。

王疏月扶著雲答應,一路一深一淺地往春永殿行去。細軟的風,漸漸吹渾了她的眼睛。

於她而言,人和人的關聯一定是在世俗的際遇之中生長起來的,從前她一個人住在臥雲精舍,那層冷清的書香精細地把她包裹在了其中,男子的氣息,欲望,生兒育女的宿命,以及為人妻為人母親的擔當都侵襲不到她的身邊。

直到皇帝在她面前折腰。

這折腰啊,絕不是為她傾心的意思。畢竟他冷了那麽多年,愛一個人過程,也就變得別扭又愚蠢。

所謂折腰,是在撐扶她時,腰上實實在在的那“啪”的一聲脆響,以及脆響之後,那人道貌岸然,忍痛不說的模樣。這些東西冥冥之中撕開了臥雲那層書香的膜兒。王疏月從此有了俗人的情,但又沒有那麽快地自認自知,於是,過程就像此番扶人行路一般,深深淺淺,磕磕碰碰,糊裏糊塗,是好大的一場修煉。

王疏月一面想著,一面撐穩了身旁的女人。最初她也沒想做什麽。

可恩和情,它們不受人控制地想要相互抵報。這就是相互給出了真心。

但若人和人真心維護對方,又是絕不肯承認自己的真心的。

王疏月能在雲答應面前說出自己的考量,但在皇帝面前,一定會變成啞巴。

所以她也幾乎能想到,皇帝知道這件事以後,要掐她的臉,狂妄地跟她說:“你就是聽不懂朕的話!”

但那又怎麽樣呢。

她又不是第一次犟他。

***

春永殿燈火映入眼中。夜已深寂,秋蟬苟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