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雨霖鈴(一)

王疏月坐在書案後面,托著下巴,望著那十二根簪子發笑。

怪道皇帝三更天就起來了,伺候的太監宮女並尚衣監跟著好一通折騰,連太醫院都怕皇帝是夜裏身子不舒爽,一早得過來問查上夜的人。結果他竟是為了這十二根簪子。

“主兒,您這麽瞧了一個下午了。”

善兒揀起一只雕蘭花紋的。

一面看一面又道:“也不是說……不好看,就是主兒才做了一身黛藍的氅衣,我瞧著是用銀線繡的蘭花紋樣,這花樣到也配吧,就是……若能是點翠的就好了,那樣襯著多好看。這又是白玉的……”

她一面說一面放下來,對王疏月道:“主兒,奴才想不明白,為什麽萬歲爺總喜歡賞主兒簪子。”

王疏月松開撐著下巴的手。

“我也不知道。”

說著,她也揀起一根來,“你去拿鏡子過來,我比比。”

善兒轉身將放在屏風後面的銅鏡挪了過來,放到她面前,又走到她身後替她試簪。

王疏月望著鏡中,半側著身子,溫聲續道:“我以前在長洲的時候,幾乎不簪這些,後來回京,見京中的姑娘們簪著好看,才慢慢學著戴起來。”

善兒道:“為何呀。”

“那會兒有臥雲的差事忙,再有銀錢都是皇上公給的,總不好拿去辦那些私物。偶爾能克扣下一些,我那會兒心野得很,到還想著去外面轉轉。”

梁安聽她這樣說,到是反應過來:“哦,那奴才就知道了,我們萬歲爺啊,是想補償主子,主子從前不能簪,今兒就讓主子簪個夠。”

善兒不以為然:“就白玉質的簪個夠啊。跟棍兒似…”

“白玉質的不好嗎?”

這一聲下得梁安和善兒都打了個寒戰。

善兒忙朝外跪下去連聲請罪,“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王疏月托著腮轉過頭,見皇帝帶著何慶跨了進來。接著便要站起來,卻又被皇帝一把壓得坐了回去。

皇帝繞到她後面,朝善兒攤開手道:“來,給朕。”

善兒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哪裏知道給什麽,何慶在旁提醒道:“善姑娘,簪子,簪子。”

“哦……是。”

善兒忙把手裏的簪子呈了上去。

皇帝接了過來,在王疏月的頭上端了端,尋了一處地方,胡亂地插了,還一本正經地品著自個挑的位置。

何慶和梁安都聽那簪柄兒下到發絲兒斷扯的聲音,再一看王疏月,也是咬著牙齒悄悄地在吸冷氣兒。面面相覷後,都把眼睛別去了一邊,著實看不下去。

“來,你轉過來,朕看看。”

王疏月調整了一下呼吸,方起身轉向他:“您先赦善兒起來吧。她一個小丫頭,哪裏懂您給妾挑東西的眼光。”

她這麽一說皇帝到樂了。

“看在你們主兒的份上朕不責你,起來,給朕沏壺茶。”

梁安跟何慶也一道下去了。

皇帝仍是端著她的發間不松眼,王疏月不由地笑了:“您站著不累嗎?您喜歡看啊,妾每日簪一枝給您瞧。”

皇帝這才低頭道:“今年就這麽遭了,明年吧,朕讓內務府好好給你做個生辰。”

王疏月陪著他在貴妃榻上坐下。“不做也好,做了反而像在火堆上烤似的。從前在外面的時候,妾也不怎麽做生辰,在長洲那會兒,有事做,做著做著就忘了自個長了一歲,後來回京……妾想想啊……也就去年,兄長回京來,說起那日是妾的生辰,妾央著他,帶妾去前門的三慶園看戲。”

皇帝笑道:“你這過得比朕自在。”

王疏月伸手挪了個靠枕過來疊在他背後,好讓他靠得舒服些。一面道:“您不容易,妾知道。”

說完,她順手扶了一把頭上的簪子。

不容易。

這話他聽得是真多。尤其是在黃殼子的請安折子裏,官員們會把“皇帝不容易”這麽個意思翻著花樣的表達出來。那些詞寫得很有水平,什麽“早朝晏罷(這個詞的意思是指上朝早,下朝晚,形容帝王勤政,出自《呂氏春秋》)”,都是有遠老出處的。

但皇帝偶爾也想跟他們鬥個真,既知道他不容易,還虧戶部的虧戶部,腐學政的腐學政。

想著,皇帝摁了摁眉心。

人心其實大多是散的,普天之下,好像永遠只有當皇帝的一個人,一門心思地在發“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願。其余的人,發得多半是沖著皇帝“升官發財”的願。他不見得看不透,但到底意難平。

“皇上想什麽呢。”

“在想你說朕不容易。”

王疏月擡頭凝著他的眼睛,“您是不是覺得,這話逾越了。”

皇帝擡了一只手,輕輕捏著她的耳垂,與她相對而視,聲莫名地有些倦意:“沒有,你說得很真。”

說完,皇帝轉了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