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漁家傲(二)

四年的最後一段時光在風雪路的盡頭埋入雪堆。

皇帝封禦筆的那一日,張孝儒披枷帶鎖,同孟林社的幾個舉子一道,被投入了刑部的大牢,刑部拿人那天,王定清和王授文坐在正陽門外的酒樓上吃酒,王定清喝了二兩紹興的女兒紅,臉色微紅。樓下正為八旗某家門戶的喜事唱堂會,陳家班踏台板的是名不見經傳的新人,臉淺,唱得也不得勁兒。

王定清起身走到樓梯口,擎著酒杯往下看去,底下幾個人閑道:

“聽說,張中堂是陳小樓的戲迷,如今他下獄,陳小樓也不踏台板了。以後這京城的堂會,就要看王家班了……”

“喲,王家班。這話,雙關了啊。”

王定清聽完這一句,不由笑了一聲。

“張孝儒和父親當年同朝為官,都是前明舊臣,卻各為其主,如今……”

他看了一眼雕窗外的大雪,“塵埃落定啊。”他說著,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

花生皮兒落到幹冷的地上,稍一碾就成了灰。

樓下的小廝上來回話道:“老爺,少爺,宮裏來了人,說是替咱們貴妃娘娘,給您送東西。”

王授文沒有擡頭,只平聲道:“請梁公公回去吧。就說老臣無功不敢受賞,遙祝皇貴妃娘娘一切安好,來年吉祥。”

那小廝猶豫了一陣,輕聲又道:

“老爺,來得不是從前的梁公公,是萬歲爺身旁的何慶何公公。”

王授文一怔,未及說話,便聽王定清道:“去請上來。”

不多時,何慶手中提著一只食盒和一壇酒走了上來。

“請老大人安。老大人,新春大吉啊。”說完,又向王定打了個千,“小王大人,大吉。”

王定清笑道:“何公公怎麽來了。”

何慶笑道:“貴主兒的差,就是咱們的萬歲爺的差,遣哪個奴才來,不都一樣嘛。貴主兒知道老大人慎重,頭一年還肯受她的年禮,這幾年,竟連梁公公親自來送,都進不了府門了,所以,奴才今兒,索性來這酒樓上撞撞運氣,免得吃您府上的閉門羹。”

說著,他打開食盒。

“這是貴主兒親手做的韭菜餑餑,貴主兒說,她還是那句話,雖已十分地做了,但味道還是和夫人做的有差。希望老大人別嫌棄,正月天冷,早些回家,熱熱地吃。”

說完,又將另一壇酒呈給王定清。

“小王大人,這是貴主兒給您的,這壇花雕是紹興的貢酒,貴主兒說您好這一口,去年就在萬歲爺那兒留下了,可惜去年年節您不在京中。”

王定清伸手接過那壇酒,喉嚨一熱,不由脫口道:“這個丫頭……”

話聲未落卻被王授文喝斥了一聲:“定清,不得如此無禮。”

何慶道:“老大人,這是在宮外,您和小王大人,是貴主兒的父兄,奴才就算聽了什麽,也沒有多嘴的膽子。”

王授文應了聲“是。”看向那只食盒,遲疑問道:“皇貴妃娘娘,一切安好吧。”

何慶回道:“有咱們萬歲爺護著,又有周太醫那大國手鎮著,昨日,萬歲爺還準了貴主兒的姨母入宮照顧,等過了正月,就要去接呢。咱們貴主兒一切都好。就是怕您和小王大人不肯收她的賞……呸,瞧奴才這張嘴,貴主兒說了,這不是賞賜,是她想替先夫人用的心,所以才讓奴才來辦這個差,老大人,您安心收下,奴才能來,必然是萬歲爺也點了頭的。”

王定清提了提酒壇,朗聲道:“父親,您不收,我收了。”

王授文低頭偷偷揉了揉眼,方擡頭道:“替我謝娘娘的恩典,謝皇上的恩典。”

“奴才一定把老大人的話帶到,奴才還要回宮回貴主兒的話,就不留了。兩位大人,大吉啊。”

王定清將何慶送到樓下,再回來時,卻見王授文仍然看著那漆金粉的食盒,一言不發。

王定清走到王授文對面坐下,替他倒了一杯茶:“父親這些年都不肯收疏月的東西嗎?”

王授文搖了搖頭,接過茶來,“她是皇貴妃,我們是外臣,她是我們的倚靠,但是,我們是漢臣,並不是她的儀仗。我們對她越疏遠,越恭敬,才能讓她在宮裏的路,好走。”

王定清沉默了須臾。忽而道:

“也許以前是該這樣,可如今,兒子覺得,或許我們沒必要這樣。”

說著,他揭了壇蓋,倒出一盞來,仰頭幹掉。

“貢酒,果然好滋味。爹,走了。”

樓下的堂會到了尾聲,外面大雪下迷道路。

吳靈死後的四五個年節間,這是王授文頭一年在熱鬧的市井裏品出了實實在在的年味。他很慶幸,吳靈給他留下了著一雙與自己全然不相似的兒女。也很慶幸,那個曾經被他議為:“煞氣過重”的皇帝,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不知道用了什麽謎一般的方法,護住了自己這個凝雪結霜般的女兒。讓她一直有心力,有自由,去守吳靈對她的期許——人生在世,娛人悅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