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定風波(三)

孫淼慌地忙跪下,磕了個頭急道:“主子娘娘啊,您萬不能說出去這樣的話,這可是……大不敬啊……”

一時之間,皇後好像聽到了這個世上最為荒唐的一個字——敬。

她敬了皇帝多少年,敬了這一身鳳袍多少年,敬了滿蒙之盟多少年,她都要算不清楚了。可是,長生天並沒有給她善終,反而諸多報應。報應在她自身,也報應在子嗣之上。

她有些糊塗了。

“皇上呢……本宮……”

她說著,掙紮要站起來,卻因為腳下沒有力氣,猛地撲到孫淼的懷裏。顧不上狼狽,抓拽著站起身,顫聲道“本宮……要見他。”

孫淼見皇後實在虛弱,面上從除了臉頰上浮著兩團病態的潮紅,余下不見一絲血色。

忙一面朝外喚人,一面道:“娘娘,這會兒見不到皇上,您先躺下好好養著,皇上……去……”

她不肯往下說,撐著皇後坐回榻上。

“娘娘,你您還是歇息吧,奴才把藥端來給您……”

“去什麽地方了!”

“是,娘娘啊,皇上回養心殿了,去時留了話,說……不見您。”

皇後一時抑制不住裏內翻騰沖撞的血氣,猛地一彎腰,便嘔出一口烏紅色的血來,而後便覺身上的力氣一下子全部泄盡,連掙紮都掙紮不動,直直地跌躺回榻上。

從頭至尾,她好像都不懂他。

這不是他們的孩子嗎?難道不應該是他們相對痛哭,彼此療撫慰嗎?可是他為什麽不肯見她,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寬慰她幾句。

就這麽難嗎?

皇後忍痛閉上眼睛,有些可笑的是,這樣溫柔的場景,她竟然連想象都有些困難。

夫妻十幾年,這個男人似乎沒有哪一刻對著她敞開過自己。

她只知道,她的夫君個好皇帝,夙興夜寐,勵精圖治。因此,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輔佐明君的賢後。皇帝對她呢,好像也還不錯。就算偶爾言語嚴肅,但也把她的尊榮護得很好,十多年來,從不在外傷其體面。

從前,她以為這就是帝後之間,最好的相處。

可如今,她突然明白過來,無窮盡的所謂“尊重”其實是“疏離”,連禮節也不過是他打發相處“尷尬”的手段罷了。

他不愛她。就算了有了血脈羈絆,他還是不愛她。

正如他所說,他的兒子,以後還要娶她們蒙古的女人。

皇帝或許真的只是不想因為她,而破了蒙古和滿人的姻親之好。才和她這麽貌合神離地走到了今日。

所以,她很想知道,她究竟哪裏沒有做好。

或者,王疏月那個人,究竟做好什麽?

想著,她不禁瑟著肩膀,朝裏面翻了個身,蜷縮起膝蓋,把自己痛苦地蜷進被褥之中,心下如大雪茫茫,身則如放冰窖,怔怔地,也不知道是醒著,還是混沌著……

皇後嘔血。這可是大事。

進來的宮人們都被嚇得驚叫出了聲。稍微鎮定些的已經忙不叠地去傳太醫了,一時之間,長春宮人影,腳步聲,磕碰聲,亂成一團。

孫淼看著地上那一攤烏血,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都說“心破”則“泣血”。

從王府到紫禁城,她們之間如一條特別平整華麗的錦緞,被一根華麗的簪子劃拉開了一條無法愈合的扣子。

一代帝後,情喪至此。縱是底下人,也是無盡唏噓。

***

欽安殿中。

王疏月摟著大阿哥,一道坐在燈下寫經。臂兒粗的羊油燭燒了一大半,天已大黑。

大阿哥揉了揉眼睛,擡頭看向王疏月:“和娘娘,我們什麽時候能出去啊。”

算來,一晃都過了快十日了,欽安殿中的日子很乏味,好在何慶從駐雲堂裏取了好些書過來,大阿哥最近時常一個人坐在王疏月身旁翻些什麽《湖州府志》之類的地方志。偶爾也會陪著王疏月寫經。倒是從來不抱怨,也不吵鬧。

但他畢竟還是孩子,坐久了,就發困。過了酉時,便垂眼垂頭的。

這會兒肩也塌了,腰也彎了。

王疏月停下手中的筆,側向他道:

“大阿哥悶了嗎?那剩下的,和娘娘來寫。”

大阿哥搖了搖頭,掙紮著坐直身子“不是,兒臣也想為三弟弟祈福,保佑他逢兇化吉。只是,和娘娘,您身子不好,這個地方,又太冷了……”

他說著,放下筆,捧起王疏月的手捂到自己的胸口。

“兒臣給您暖暖。”

王疏月彎腰,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額頭:“和娘娘以後,一定要讓你挑個鐘意的好姑娘。到時候,你就不要給和娘娘暖手了。”

“兒臣的福晉,不是您和皇阿瑪給兒臣挑嗎……”

他這話到說得透徹。一時連王疏月都有些尷尬,怔了半晌,方轉道:

“嗯……也是……那你告訴和娘娘,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和娘娘照著咱們大阿哥說的,去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