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天凈沙(一)

她的一席話不著痕跡,卻輕而易舉地解出了皇帝與先帝的那一場父子緣分。

身為帝王,他太想要一個人,懂他喜怒哀樂的同時,還能給他一種類似於,用裸綢包裹他周身,封閉而私密的安全感。

皇帝一面想著,一面低頭看向趴在他懷裏的王疏月,她輕輕閉著眼睛,人在孕中,未施粉黛,卻越發顯得清秀真實。

“你覺得朕的結能解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很難吧。我與父親的心結,這輩子也許都解不開。更不用說您這樣的人。可是……”

她仰頭凝向他的眼睛:“解不開又怎麽樣呢,在世為父子,本來就是前世今生的債,該償的償還,該還的還,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相伴地越久,愛恨就越深,但神佛,本來就是要我們經歷之後,才得以真正開悟。所以,我和您都不要自苦,我們……也並沒有做錯什麽。是吧。”

是吧。

是啊……

皇帝在心中無聲地應下她的話。低頭又道:

“那你和朕,是不是也要經歷之後,才會開悟。”

“哈……我就是俗人,哪裏能開什麽悟,我唯一想的,就是陪著你,陪著孩子們,把我這糊塗的一輩子,糊弄過去,就完了。”

“所以,朕呢,跟著你糊弄嗎?”

“您要把奴才嚇死嗎?奴才可不敢這樣說。”

她這句話說得有些快,像是真急了,人也撐著坐了起來。

皇帝擡眼望著她,燈暗處,她影子柔和曼妙,極弱極美,臉頰帶著一絲潮紅,竟然有些促狹,可愛得很。

皇帝不由搖頭笑出了聲。

就這麽一聲,聽得地罩外頭的張得通和何慶都松了一口氣。

自從皇三子死後,一連十幾二十日,皇帝的情緒都很壓抑。

這還是皇帝第一回對著誰笑。

何慶不由地也跟著這聲笑咧開了嘴:“我就說嘛,還是貴主兒有法子,咱們這幾日在萬歲爺面前勸的話,恐怕都是惹煩的。原不該說的,只要萬歲爺見了貴主兒,就都好了。”

張得通點著頭,而後竟輕輕地念了一聲佛:“阿彌陀佛,保佑貴主兒這一胎平安。”

話雖輕得很,卻還是被何慶聽清楚了,他彎下腰去看自個師傅的臉,樂道:“師傅,連您都為貴主兒念起佛來了……”

張得通一窒,他一輩子公道慣了,從前無論是在府裏,還是宮裏,都不肯輕易地為那位娘娘,哪位主兒說一句話。可現在,他卻是真心地希望王疏月好。

雖說皇帝可以有的很多的妃子,但畢竟王疏月這個人,對於皇帝來講是可遇不可求的。她讓皇帝逐漸向內收斂起“煞氣”也逐漸向外舒展開自我本身,逐漸了解人世間愛恨情仇的生與滅,逐漸活出了人情味。

若她能平安有壽,長長久久地陪著自己的皇上主子,一直走下去。那也算得上是老天對皇帝這一生的補償。

張得通這樣想著,也不再板著臉去教訓自己的徒弟。抹了一把臉,自顧自地笑笑,而後吩咐道:“出去候著吧。”

那夜裏,皇帝小心地貼著床沿兒,正兒八經地睡了一夜。

說是睡了一夜,似也不對。雖然他自信自己睡覺是極規矩的,但聽周明說了王疏月懷像不好之後,他便緊張了,生怕自己睡著了不留意,會傷到她。但他又不想走,因此整整一個晚上都不曾合眼,愣是陪著她躺了三個時辰。

其間皇帝不斷地回想她今日說過的話。繼而想起外八寺的午後,她陪著他和桑格嘉措論《般若三百頌》,那一日的經文艱澀,她聽得仔細,卻不肯說話。皇帝也不知道她聽懂了多少。可是如今,她的話平實簡單,卻比佛語更能療愈他身上的外人不可見的傷口。

皇帝望著望著她瘦削的肩膀,瘦弱的背影。忍不住,輕輕伸出手,從背後去抱住了她。

角落裏的小燈,搖著帳上幾不可見的影子。

皇帝張了口。

聲輕而動情。

“王疏月,朕離不開你,但朕不能讓人知道,也不能告訴你。”

蕭瑟的風,從聲而落。

那夜以後,終於嘔盡了生離死別的大寒,東邊來了暖意,一下子吹開了早春的杏花和梨花。

二月初。翊坤宮中杏影朦朧。王疏月說她喜歡看朱墻映杏花的景色。皇帝便命人將整個翊坤宮的宮墻全部從新刷了一遍。那新艷的紅墻襯著應時盛放的花群,顯出韶華至極之態。

金翹帶著宮人擷了好些花兒下來,趁著春日的日頭好,在翊坤宮的庭院裏曬開。

一時之間,風蝶滿園。

王疏月已近臨盆之日,太醫院遣了周明和一個姓杜的太醫上夜守喜。宮殿司也從各處抽調了兩個管事的太監,日夜候著喜信兒。

王疏月聽了金翹的話,一應的起居,仍托給了金翹和自己的姨母吳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