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風流子(三)

皇帝這幾年好像真的說了很多矛盾的話。

最初開始相處的時候,他迫切地想磨掉王疏月身上那些在臥雲精舍的書香裏長出來,著實與紫禁城相互齟齬的逆刺,讓她和皇後,成妃這些人一樣,麻木順從地為他的人生錦上添花。他至今都還記得,他逼近她的臉,用極具壓迫性的口吻告訴她:“你是朕的奴才,朕怎麽想,你就怎麽想。”

可如今潑天的權勢在手,大可把控住滿清朝廷對漢人的統治,令每一個漢人都對俯首稱臣,把所有美麗的女人都化為他光華流轉的人生織錦上麻木又絢麗的花。可是,他卻再也不能把臥雲中那段純粹自由的時光還給她了。

說到底,他維護皇權淩駕於她所熱愛的人生之上。

所以,他這個人本身,也是傷她的人之一。

“王疏月,算了,朕不罵你了。”

說著,他半撐起身子,玉佩膈著的腰腹之處,血流失了桎梏,猛然通常,卻引出鉆心的疼痛。他閉了閉眼,溫聲道:“但是王疏月,你如果肯罵朕,朕會好好在你這兒聽著。”

懷中的人聽了這話,沒有出聲,只是搖頭。

那夜晚裏,他和衣擁著她在懷中睡。東風刮了一整夜,窗外滿是悉悉索索的落花聲,大抔大抔的杏花落進庭院青花瓷缸子裏。

冷月清風葬幽花,驚心動魄。

她亦睡得很淺,時不時地驚厥,手胡亂地在他身上抓扯,好像夢到了什麽令她慌亂,卻又羞於啟齒的事。皇帝捏著她的手腕,放到自己胸口。她才得已漸漸平息。

次日,天放大晴。

張得通進暖閣裏給皇帝叫起,卻見皇帝正側坐在榻上,低手解著自己的腰間的那枚青幹種翡翠龍紋玉佩。

順著那繩節往下看,卻見王疏月的手正握著那玉佩的穗子,睡得正沉。

張得通道:“要不,奴才喚貴主兒起來伺候。”

皇帝頭也沒擡,仍舊笨拙地對付著腰帶上的繩結。

“朕走了也不要喚她,讓她睡。她愛吃什麽,就讓這邊的小廚房給她做,大阿哥這兩日也可以早些下學。再告訴周明,這兩日不要來請脈,六宮眾人,凡要請安,都在外頭磕頭,皇後和太後處但有傳召,讓梁安用朕的話擋回去。”

說著,他回頭看了榻上的人一眼。復平聲道:“朕要讓她安安靜靜地休息幾日。”

皇帝一口氣說了這麽些日常細碎的東西。

張得通聽得有些發愣。皇帝卻已經解開了腰上的玉佩,輕聲輕腳地站起身來,往明間走去。

張得通忙追出來道:“萬歲爺,那等貴主兒醒來,奴才再讓何慶來取您的玉佩。”

皇帝沒有回頭,跨出了暖閣,一面走一面道:“給她了。”

“那是先帝爺……那個,您從未離過身的啊。”

“讓她收好。”

“哦,是是。”

張得通不敢再說什麽,躬身跟著皇帝往外面走。

剛走到廊上,卻又見梁安與內務府的人在廊下說話。幾人見皇帝出來,忙跪到一旁。

何慶見皇帝站住腳步看著內務府的幾個人,趁勢上前應道:“萬歲爺,內務府奉了主子的娘娘的命,過來替貴主兒半挪宮的差,暢春園那邊也在打理了。”

“嗯。”

皇帝半晌才嗯了這麽一聲,擡腳跨步從這些人面前走過,一面走卻一面寒著聲道:“把這些人帶到長春宮,打四十板子。”

梁安聽了這話,不由地鼻頭一酸,忙膝行幾步跟上皇帝道:“那我們主兒問起來,奴才如何回主兒啊。”

皇帝有些發惱,想著自己昨晚跟王疏月說了那麽多,也不知道她究竟聽明白沒有,或者,聽明白之後,究竟能不能在自己相通。想著不由心裏一陣急躁,忍不住轉過身,提聲道:“你就回她,朕不讓她去暢春園,她若敢去,朕就把她腿打斷!”

“啊……”

梁安一愣,原是覺得皇帝為了自己主子,連皇後的體面都不肯顧了,誰了臨著最後,他又順著本性說出了這麽一句要命的話。當真是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皇帝這裏則是剛出口就後悔了。

君無戲言啊,他看了看一旁的何慶,那狗奴才掩著臉砸吧著嘴巴看向了一邊,那模樣活像是在替他尷尬似的。

“何慶。”

“欸。是,奴才在。”

“你親自去傳話,這不是朕的口諭,意思到了就行,不用逐字逐句的。”

“是是,萬歲爺的意思。奴才明白,明白。”

皇帝見他那副乖覺的模樣,這才松了一口氣。

理著袖子口,拿慣常那副道貌岸然,竭力掩著裏內的心虛,跨著大步子,出翊坤宮去了。

***

南書房的值房內。

十二,馬多濟,並王授文程英幾個人各自候著。曾少陽引著宮女進來給他們添茶。青碧色的茶湯入盞,王授文卻沒有心思飲品。一旁的馬多濟也皺著眉頭,一雙手糾攪在一起,不肯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