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占春芳(一)

昌平五年,中秋夜。

一條燦爛的星河橫梗於天幕。天暮下靜謐的長春,歇山頂上黃琉璃瓦輝映著明晃晃的月光。略顯斑駁的宮墻上,映著烏桕樹的烏青的影子。所有的生靈都因人氣兒隱退,而露出蠢蠢欲動的爪牙。

草木知情,所以枝葉越發蒼冷。

何慶陪著王疏月行到長春宮的宮門前。

冷月清輝鋪了一地。地上滿是枯萎的落葉,鞋履踩踏上去,便發出悉悉索索的響聲。

王疏月擡頭望了一眼宮門上的匾額。陽刻的滿漢文字皆筆力雄渾端正。昭示著其主人從前是如何的端正和順。如今入眼,卻滿是唏噓之感。

何慶見王疏月怔怔地出神,上前輕聲道:“貴主兒,萬歲爺說了,一切您自主,您若肯進去,那奴才就在這兒候著您,您若不肯進去,奴才就送您回去。”

王疏月點了點頭。

低下頭,避開那厚堆的落葉,獨自往前走了幾步。

皇帝封禁長春宮,起初本有侍衛看。,但後來,太後直言,皇後未廢尊位,不得視為囚徒,便只命正門落鎖,從而將看守的侍衛都撤走了。

此時過來開鎖的是內務府宮殿司的人。

這一樣差事看起來簡單,卻並不是那麽的好辦。宮殿司的人生怕王疏月出了差錯,自己要搭命,於是一面開門一面道:“貴主兒,還是奴才帶人跟著您進去吧。”

王疏月擡起頭。

一陣清冷的風便穿門而出,直往她袖口,脖頸裏灌。

整座宮苑都沒有燃燈,唯有一叢秋海棠,肆意張狂地開在月色之中。

秋海棠,八月春。

南宋時的唐琬又給她起名斷腸花。

此時正值中秋夜。

寒風寂,人枯槁,花繁盛。真真好一場幽艷的大夢。

王疏月不禁肩頭一顫。

再遠看時。卻見明間的門緊緊地關著,窗上透著一盞小燈的光。

其間一個宮人都看不見,只隱隱約約能聽見一個喑啞的唱腔在幽靜的宮苑裏纏繞,曲不成調,詞不成句地唱著《春閨夢》中,張氏夢醒時的唱詞。

“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盡風霜萬苦辛;

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

可曾身體受傷損?是否烽煙屢受驚?

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

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熏籠坐到明。

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

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王疏月擡腳走入庭中,踩葉聲打破了那一陣令人憋悶的幽靜。唱腔卻突然停了下來,接著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明間的門一下子被推開,昏黃的光撲出來,直落在王疏月的面目上。

立在門前的是一個纖瘦男子。

他梳著幹凈油亮的辮子,身著淡青色的梅花繡衫子,腳上穿著一雙講究的黑緞面兒鞋,面上露著欣喜。“主子娘娘……皇……”

他的話沒有說完,再看清了王疏月之後,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與此同時,裏面傳來一個孱弱的聲音:“是皇上……皇上嗎?“

“不是……”

周遭沉寂,良久,方傳來一聲。

“哦……”

但這一聲“哦。”空落落地掉進庭中,輕飄飄地落在王疏月腳邊。

卻似把所有期許,無奈,悔恨,不甘,惆悵,驕傲……全部放了下來。

接著,那聲音像被掏光了所有的魂,幾乎不帶一絲情緒。

“小樓啊,既不是……你就接著唱吧……後面那一段,本宮喜歡聽。”

“是……”

那男子應了她聲音,在門前伏身跪下,向著王疏月彎腰叩首,行了一個大禮,而後,方回過身朝裏慢慢地走去。

不多時,裏間唱腔再起。

可那聲音如卻同上過刀山,下過油鍋一般,帶著一種粉身碎骨也渾然不怕的荒唐氣。

後面的唱詞如是:

“門環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

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我家中腸斷的人!

畢竟男兒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

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男兒薄幸功名誤,多好的詞兒啊。

王疏月背脊上一陣寒顫,眼前漸漸罩上了一層滾燙的水霧,她忙擡起頭來,試圖將眼底潮意忍回去。

宮殿司的人見長忙道:“貴主兒……您無妨……吧”

王疏月搖了搖頭:“我沒事,你們在外面等我。不要進來。”

“貴主兒……奴才們不放心啊。”

王疏月張口呼出一口熱氣,拾階朝明間內走去,一面走一面道:“何慶,來合門。”

門咿呀一聲被合上,眼前所有的光全部來自暖閣之中的那一盞小燈。

王疏月順著光往裏走,一路帳垂幕遮,卻不見一個伺候的宮人。屋室裏彌漫著一股濃厚的藥味,苦得令人有些發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