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君臣相得暗流洶湧(一更?)

聽得景耀帝這一句話, 陸膺黃金面甲之下看不到表情,嶽欣然背後卻密密生出了一層細汗, 在陸膺說話前, 她面上卻輕笑著地接過了話頭道:“陛下謬贊,忠君為國而抗北狄, 本是陸家份內之事。”

輕淺一句話,卻定下了這番君臣重逢的基調。

陸膺心中一頓,定睛看向嶽欣然, 不由心中一暖。

他的父親當了三十載大司馬,手握兵馬大權侍奉兩代君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當了十二載的國公世子,便出入宮廷十二載, 聽說過多少無聲處的帝王雷霆雨露, 見識過無數君前不經意談笑間埋下的生死之局……他當然曉得, 方才那一句誇贊潛伏的殺機猶在與北狄生死搏殺的危機之上,更知嶽欣然這輕輕一句笑語背後的煞費苦心。

他望著景耀帝,應和著恭聲道:“北狄猖狂, 罪臣無能,三載來實是無顏回稟陛下, 罪臣日日夜夜心內難安。先時不知陛下在此, 故而救駕來遲,萬望陛下見諒!罪臣何敢當陛下這般謬贊!好在如今得見聖顏安然,否則罪臣萬死莫贖……”

然後, 陸膺摘了面甲頭盔,重重一叩到地:“……依我大魏之律,陸膺身犯欺君大罪,但由陛下責罰!”

景耀帝到得此時,心中那根弦才略微松了一下,他連忙親自上前扶起陸膺,看著陸膺的模樣,只在眉宇間依稀辨認出一點點少時熟悉輪廓,景耀帝一聲苦澀長嘆:“大漠苦寒,六郎,你……長大啦,若是大司馬還在,不知會有多麽歡喜……”

陸膺面上痛悔之色一閃而逝,咬牙切齒道:“陛下,罪臣同北狄,國仇家恨,不共戴天,罪臣此生,誓平北狄!”

景耀帝緊緊盯著他,見他神情間只有痛恨,並無怨懟,才真正放下心事,怪責道:“六郎,你縱是報仇心切,當初也該向朕回個信兒,累得老夫人傷心欲絕,你實是不孝之至……”

陸膺聞言,便要再跪下謝罪,景耀帝卻牢牢握住他的臂膀,不令他跪下去,景耀帝的聲音中帶著幾分難過:“六郎,你音訊全無,朕以為你也同大司馬一道……朕當初一直記得你年幼常跑來猗蘭台玩耍的模樣……”

陸膺眼眶一紅,難掩酸澀:“陛下!罪臣……何敢當……”

這君臣二人先時執手相看淚眼,只叫一旁的黃都官、馮賁等人覺得心中感動,陸膺為大魏潛伏大漠三載,於千鈞一發之際前來救駕,陛下不計欺君之罪而大度厚愛,眼前這一幕不就是史冊上那些君臣相得的佳話活生生上演嗎!

景耀帝吸了吸鼻子,狠狠一拍他肩頭:“什麽罪不罪的!朕看你是這三載草原待得拘束了!”

陸膺苦笑連連搖頭謝罪,景耀帝笑罵道:“當年的鳳起公子可哪裏去了!”

陸膺不知回想起了什麽,慢慢道:“那是臣年幼時不懂事……”

景耀帝亦沉默下來,那個時候,他們二人都還在成國公庇佑之下,一個是年少帝王心心念念想著親政之後大權在握,一個是國公世子滿心向往金戈鐵馬證明自己,卻是誰都沒有真的知道帝國北域的狼子野心帶來的會是何等殘酷。

草原之上,君臣二人望著肅水,漫無目的地說起年幼時的宮廷舊事,時笑時默,無限情緒皆在其中。

嶽欣然心中長松了口氣,她瞥了全情投入的陸膺一眼,成國公世子……確是名不虛傳,是她先前多慮了。

這一場潛伏的洶湧暗流消弭無形,場中諸人,除了景耀帝、陸膺與嶽欣然之外,余人竟皆是懵然不知。

陸膺救駕,看似大功一件,將功贖罪,可順利回到大魏,但是剛剛那番君臣對答,但凡他的回答托大魯莽一些,縱使眼前無礙,必將為自己的未來、為整個陸府埋下滔天大禍。

眼前這局勢,景耀帝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卻命懸一線,陸膺雖是逃匿罪臣,卻手握三千黃金騎,可以說,景耀帝的小命全握在陸膺手中……君臣間局勢實是微妙之至。

三載前,亭州失地被侵,景耀帝是如何輕慢對待成國公府滿門遺孀的,陸膺會不會知悉了而心懷怨懟?現在陸膺來救駕,是巧合,是有意,還是別有所圖?

景耀帝一句“但使鳳起鎮北域,何叫狄馬渡沙河”聽來是無上誇獎,更是潛流無數的試探。

只要陸膺流露一絲驕意、一點怨懟,景耀帝此時必定會謙卑地百般安撫,甚至不惜犧牲帝王尊嚴,或懺悔或低伏也必會拉攏陸膺,形勢所迫,不得不如此罷了,但這根刺必會深深紮下……只是景耀帝一旦回到魏京,重握權柄……不,甚至不必回到魏京,只要重新回到安國公大軍保護之下,陸膺的下場都不問可知。

這個下場,因為局勢與陸膺的價值,可能是在眼前,也可能是在十余載之後,卻絕不可能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