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屋裏靜悄悄,青花香爐旋起細瘦白煙,令窈假寐宿在榻上,眼睛緊緊閉著。

輪椅碾過朱膘地衣,紅木槅扇下的珠簾微微晃動,她伸長耳朵去聽,猜鄭嘉和是否進了屋子,此時又離她多遠。

她驀地有些後悔,覺得剛才不該讓李太醫放他進來。

這一世頭回見面,就讓鄭嘉和瞧見她病怏怏柔弱的樣子。早知如此,上次吃團圓飯的時候,就得央了祖母準他入席。好歹那個時候,她光彩猶在,不至於讓人輕視。

阿姊房裏沒有太多擺設,只一個蔥綠雙繡花卉的圓屏風擱在床與玉棠欄杆罩間。

他此時進來,該是停在屏風前,不能再往裏近了。

令窈緩口氣,伸手去摸枕頭底下的寶石鏡子,怎麽都沒摸到,心一急,猛地將眼睜開了瞧。

鏡子沒瞧著,倒是瞧見了床頭前坐輪椅的鄭嘉和。

近五月的天,他身上還披著件素綾裘衣,裏面一件青色的襕衫,頭上戴了漆紗冠,身形孱弱,面容清冷。

窗欞透下的光照進來,散了幾縷橫落在他的衣領上,令窈順著光線往上看,正好窺見他淡淡投來的目光。

“妹妹。”

他的聲音很好聽,就是太冷,像是金玉落在冬日的山泉,哐當一聲碎了,幹凈利落,不帶任何感情。

令窈拉起被子就往裏躲,撲騰一下就不動了。

一團黑暗,她隔著厚重的棉絮沒好氣地問他:“你來幹什麽。”

她倒不是真生氣。

只是他竟敢直接繞過憑欄近她的床榻,她著實嚇了一跳。

印象裏,鄭嘉和從不主動靠近她,他應該是一開始就厭惡她的,連多說兩句話都不肯舍於她。如果不是她死時他的失聲痛哭,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原來在鄭嘉和心裏,還是有她一份的。

令窈悶在被子裏,掐著手指頭,有些緊張。

在她前世短暫而任性的人生中,她從未將他視作兄長。他更像是一個征服不了的目標,填補了她前世所有枯燥乏味的日子。

這會子面對他,竟不知該如何以正常的兄妹往來之道自處。

鄭嘉和沒有立即回答,語氣不緩不急,“我以為你病了,所以來瞧瞧。”

令窈哼唧一聲,聲音模糊,蚊子叮咬一般,“什麽以為,我本就病了,都快病死了。”

對面遲遲沒有傳來動靜,被窩裏濕熱的呼吸憋得她胸口急促,想撥開一條縫窺窺他是否離開,掀了一角到不了頭,臉已憋得通紅,再沒那耐心,蟲拱一般,將頭探了出去,大口暢快呼吸。

鄭嘉和還沒走。

他坐在那,清淡的神情沒有半分變化,深邃的黑眸與令窈有幾分相似,此刻蹙了眉頭,伸手為她攏開錦被。

他的手指纖細修長,如透凈白玉,微微蜷縮,從她鬢間一晃而過。

這親近來得太過突然,她猝不及防,傻愣著看他。

鄭嘉和對她笑,“死不了,現在不又活過來了?”

令窈皺緊眉頭,從被子裏爬出來,湊到他跟前,離得近,幾乎能看見他臉上肌膚的紋理,比女子還細膩。

是鄭嘉和沒錯。對著她,他竟還有這般耐心模樣。

雖然笑得有些刻意,大概是裝出來的,怎麽都有些勉強。

大概是初次見面的緣故,加上她又“重病在榻”的原因,所以他才難得不排斥她。

令窈再往他臉上看時,他果然已經收了笑容,又恢復成冷冰冰的病秧子模樣。

她往後坐,有些拘謹,決心不再像前世那樣待他。

十年後,鄭嘉和是要做大將軍的。怎麽樣,她都得對他好一些。

她甚至有些討好的意味,收起所有小性子,乖巧著嗓子同他道:“兄長,剛才是我失禮,你切莫放在心上。”

鄭嘉和看著她沒有說話,眼神裏竟有探究。大概是在猜疑她的真心。

令窈恨不得擺出自己才八歲的事實甩給他,好讓他瞧清楚,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孩童,沒有半點別樣心機。

半晌,鄭嘉和點點頭,指了床榻邊擺著的湯藥問,“妹妹還沒吃藥?”

藥是李太醫端進來做做樣子的,她尚未來得及倒掉,此刻眼神躲閃,敷衍道:“稍後吃。”

鄭嘉和端起巴掌大的白瓷碗,動作不太流暢,許是第一次親自喂人吃藥,舀了一勺遞到令窈唇邊,差點灑出來。

令窈遲疑,許久不肯張口。

這藥苦得很,光是嗅著,那股子辛味便沖得人想嘔。

鄭嘉和放下藥碗,眸裏湧起一抹無奈,“是我唐突了,妹妹自己想吃時再吃。”

令窈驀地想起前世他被趕出府的時候,也是這樣神情,只不過透了更多的沮喪與失望。那時他半俯在她的跟前,嘴角有血,冷笑中似有霧汽蒙眼,一字字同她道:“鄭令窈,今生我不再欠你了。”

她以為他是在說害她雙腿殘廢的事,後來得知真相,才知道當時誤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