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挑燈夜讀,周圍寂靜, 令窈從書後擡起腦袋, 默背完文章, 才敢悄悄往前方平頭案窺一眼。

楠木玫瑰椅上,孟鐸靠背端坐, 一手拿書,另一手擱於膝間。他翻過書頁, 目不斜視,唇齒微啟:“有事向我請教?”

令窈確實有事請教,但不是為書中文章,而是因為疑惑今日孟鐸的態度。他竟然不為華家的事訓她,真是奇怪。

這個人明明說最厭惡她這種為虎作倀的小孩子。往日種種言論,她可是一刻都不敢忘,一字一句都牢牢記著呢,她記仇得很, 今日尊他為師,明日指不定怎樣。

令窈將話壓在舌尖底下,醞釀三四次,終是問出來:“先生不是嫌我囂張跋扈嗎?為何今日不借機訓我?”

孟鐸放下書,打探的眼神掃過來, 看得令窈後背一涼。她再沒見過比他更冷的人, 仿佛骨子裏帶出來的寒氣, 他一絲一毫的感情都無, 甚至比舅舅坐在龍椅上笑斬言官時更令人顫栗。

“我雖不喜你肆意妄為的性子, 但這不代表我不贊同你的行事。”

令窈單手撐下巴,往書案前傾:“先生自己聽聽,一句話說出來,竟叫人摸不著腦袋。既然不喜,哪來贊同?”

“世間事,並不是非黑即白,人與人之間也是如此,除了喜歡與厭惡,還有第三種。”

“是什麽?”

“求而不得。”

令窈詫異,捂了雙頰,毫不害羞:“呀,先生對我求而不得?”

“笑話,你一個小孩子,我為何要對你求而不得?”

令窈不依不饒,眼中簇起笑意:“剛剛先生自己說的。”

孟鐸一手執筆,沒沾墨的鐵頭兔毫掠過玳瑁盞內茶水,隨意在令窈面上畫一個半濕的矜字,不再與她爭辯,而是問:“人活在世上,自當瀟灑快活,若叫你憋屈終老,你願不願要百年壽命?”

令窈回答幹脆:“不要。”

孟鐸含笑拿了巾帕為她擦拭面上濕漉漉的小字:“可是很多人卻不得不要。”

令窈轉眸思忖,得出結論:“先生羨慕我?”

孟鐸:“羨慕你年幼無知,不知前途多舛命數多變,光是這份魯莽,就足以讓人求而不得。”

這下令窈聽明白了:“先生譏諷我。”

孟鐸難得誇她:“聰慧。”

令窈扭著腰肢坐回去,悶頭繼續看書,不一會,攥著書頁的手有溫熱肌膚靠上來。

孟鐸撫平被她抓皺的書,緩聲:“其實你自己也知道,如今能夠肆意妄為,無非是你聖眷正濃,外人才會對你百般遷就,待年歲一長,聖上還未接你回宮,便不再有人將你當回事。”

令窈暗自感慨孟鐸心思靈敏,可惜,他說的話,只對了一半。

天下遲早要亂,王孫貴族也好,平民百姓也好,到時候大家誰都躲不過去,再如何打算籌謀,也不能周全。既然如此,趁她現在還有任性的資本,她肯定不能虧待自己。

至於以後,以後的事再說。

“在想什麽,如此專注?”

令窈做沉思狀,語調嚴肅,聲音稚氣:“我在想,如何施障眼法,好讓別人晚些瞧出端倪,不要太早看破我其實是只軟腳蝦。”

孟鐸薄唇微揚,伸手將她攤在腦門上的書拿下來:“閑話少說,繼續學《兵法》。”

令窈賣乖:“謹遵師命。”

念書格外消磨時間,才學完一章,已是夜深。院門口鬢鴉等候多時,令窈收拾書具,走出裏屋,才發覺地上有兩道影子。

令窈回眸:“先生不必相送。”

孟鐸面容隱在模糊的燭光裏,隔著珠簾,他的視線似落在她身上:“大老爺那邊若問起,我只說已經訓過了。”

令窈知趣:“知道了。”

她困極了,打個哈欠,拔腿就往外沖,不多時便融進深沉夜色裏,只余嬌嬌叫喚:“鬢鴉,快背我回去。”

孟鐸立在門邊,半晌,山陽捧著點心果碟走出來,往院外探一眼:“先生,你何苦費心教她,做做樣子也就罷了,還在大老爺面前袒護她。”

孟鐸:“比起教一個老實呆笨的學生,我更願意教一個驕傲自滿的學生。”

山陽觀察孟鐸神色,大著膽子試探:“驕傲自滿的學生比比皆是,桀驁不馴的宸陽郡主卻只有一個。”

孟鐸淡笑兩聲:“山陽,你有長進了。”

山陽往嘴裏扔花生米:“我天天跟在先生身邊,耳濡目染,能不長進嗎?”想起什麽,又道:“怕只怕孺子不可教也。”

孟鐸含笑不語,頃刻,方道:“山陽,難道你沒有看出來,她並不像一個八歲的小孩嗎?”

山陽搖頭:“真沒瞧出來。”

孟鐸敲他腦袋:“那還是沒有長進,白誇了。”

山陽下意識伸手捂額頭,手裏捧著的果盤跌落,花生米與栗子仁灑了一地。山陽心痛蹲下去揀,拿話叨孟鐸:“先生,我雖瞧不出她到底像幾歲,但是我早就瞧出來了,你不像二十年少人,老氣橫秋,倒像千歲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