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章 何以至此

寢殿內,孫權因劇烈疼痛,也可能是因為四處燃起的火焰炙烤,所以臉上出了許多汗水。

汗水浸濕臉上敷著的珍珠粉末,露出許多褐紅色小斑。

他側躺在床榻,手裏依舊緊緊握著辟邪劍,仿佛用這口劍可以戰勝疼痛,戰勝這場噩夢。

他胸前、左肩、腹部各插著一枚短而強勁的鐵簇弩矢,弩矢洞穿鎧甲,已然造成創口。

“呃……嗯!”

一邊的步協咬牙拔出自己手臂裏的弩矢,他拇指抹去血跡,可見鐵矢頭部鉆有小孔,是填埋藥粉、藥膏的洞室。

渾身氣力飛速流逝,步協聽到殿中腳步聲傳來,又艱難爬起,拄著一杆方天戟走出。

步夫人、大虎、小虎正幫孫權卸甲,幾名宮人正舉著方天戟鑿擊火墻夾壁。

夾壁破碎,積聚其中的灰塵四處蔓延,十分嗆人。

這些宮人又上前拉啟暗門,露出一個地道來。

孫權卸下的盔甲,又被這些宮人火速披掛在一名死亡禁衛身上。

沒有多余的談論聲,也沒有哭聲,有的只是寢殿外持續不斷的箭矢釘入梁柱、桌案、墻壁的咄咄聲音。

也能聽到鉤盾令所屬的衛士慘死前的咒罵聲,沒有人回應他們,只有一輪又一輪的弓弩齊射、漫射。

沒有藥膏,步夫人只能撕扯殿中幔帳為孫權包紮止血。

已經可以看到孫權體表遍布暗紅色細密瘡痕,有的破裂結痂,有的剛潰爛,正流淌濃水。

孫權忍著刺痛,表現的很頑強,也很堅強,並沒有哀聲抱怨什麽,似乎接受了這種命運的玩笑。

“夫君,妾身先行。”

步夫人也提舉一口劍,拉住孫權,孫權一愣,看向步夫人的神色緩和下來,始終如鐵似剛的神情也融解了,聲音喑啞:“夫人,是我虧待了夫人……”

“事至如今,何復多言?”

步夫人擡手將孫小虎拉到面前,打量她單薄、稚嫩、青澀、顫抖的小身板:“小虎機敏,在前先行。”

孫小虎猶豫恐懼,孫大虎上前兩步:“女兒先行。”

步夫人淌著淚單臂攬住孫大虎,孫大虎看了看幽黑,看不到底的地道,沿著木梯緩緩走下,捧著一盞宮燈躬身前行。

其後是步夫人,然後是孫權,最後跟著孫小虎,一家四口人緩緩行走在高不過六尺的地道裏。

“啊!”

孫大虎刺耳尖叫聲彌漫在地道,宮燈墜地熄滅,急忙後退:“阿母!有蛇!蛇!”

孫小虎緊緊抓著孫權手臂,惶恐嚎哭。

只剩下步夫人手裏一盞宮燈,她越過孫權,循著聲音給了孫小虎一腳,孫小虎才止聲,雙手捂住口鼻,原地跳腳,仿佛這樣能把蛇嚇跑。

蛇的確被嚇跑了,可誰能看見?

孫權看著妻女三人,幹咳兩聲道:“不見我屍,諸人不安。我若坦然受死,子瑜出面斡旋,還能留夫人、大虎、小虎在世。”

“夫君,今城內作反者不足萬人,城外尚有三萬甲兵。”

步夫人鼓勵說道:“夫君出城,集結各軍,反手可定騷亂。賊起猝然,可見主謀者少,同謀者寡,多為不知情者,為賊裹挾身不由己。夫君露面,必能撥亂反正!”

只要逃到城外,蔣欽、步騭、全琮、劉纂的部隊都能聚攏。

孫權擡頭去看幽黑深邃的地道,也不知道這裏的蛇是怎麽來的。

如果是人為投擲,那地道的盡頭,必然有一夥人埋伏。

落到這夥人手裏,自己將不再是吳王,只是一個俘虜,奴隸,將由對方處置。

被砍去手腳做成人彘,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僅身死,還遭受種種言語無法描述的折磨;不僅折磨自己,還要折磨自己妻女。

孫權目光猶豫,看著步夫人,一時拿不出注意。

步夫人臉上染著黑灰,被汗水浸濕,黑漆漆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今退亦死,進尚有活路,夫君何遲疑乎?若前路斷絕,能與夫君同葬一室,妾身情願如此,無有怨言。”

“就依夫人!今番活命,今後什麽都依夫人!”

孫權下定決心,提劍往前,撿起大虎丟棄的宮燈,引燃後在前開路,見到可疑處就是一劍劈斬。

頭頂宮殿,殿門外只有孫紹一人駐馬而立,身側是供奉孫策靈位的青傘戎車。

張昭、張承、諸葛瑾、諸葛恪、潘濬、呂霸,還有朱才朱紀兄弟,以及宋謙、孫奐、徐詳、吾粲等人,都默默望著漸漸起火的宮殿,濃密的煙火正從殿門廊檐處往外噴湧,漸漸升空,散開。

事情已經很簡單了,無數人默默駐望,思索著未來,身心放松。

至尊被賊人挾持,賊人突圍失敗,企圖縱火玉石俱焚。

現場火勢很大,幾乎不可能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