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一章 畫家

當夜,田信準備夜宿中廬縣,郤纂領著前哨騎士最先抵達縣邑通告此事。

這可嚇壞了中廬縣令,按著朝廷接待過往官吏的相關條例……其中沒有縣鄉亭驛招待縣侯、將軍以上的條款。如果有相關的條款,按著條款標注的食宿規格進行招待就行了,一切都是公款,有賬目可查。

可縣侯、將軍以上途徑州郡,是由郡守負責招待,沿途食宿的標準也由郡府進行規劃,開具相關的字據。

現在用的規格低了,會惹北府不高興;用的規格高了,又會引來朝廷的問責。

何況,田信又是自由出行,並非奉令公幹……理論上,這種自由出行,是不需要地方進行招待的。

可律令上說不需要公款招待,實際上你敢不招待?

得悉消息的一瞬間,縣令甚至有把縣衙讓出來,再召集縣中大戶,湊一班歌舞鼓吹的女伎、樂師,把招待弄得熱鬧一點。

可郤纂不給他表現的機會,做出囑咐:“我家公上出行探親乃系私事,不必入住官舍。縣君可尋城中寬敞宅院,我家公上願租借一夜。另缺馬料、稻谷,我等有意平價購入。另,傳縣尉見我。”

不入住官舍,也就不需要支付夥食,也就不必為待遇規格而頭疼。

縣令只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和可惜,還想爭取一下:“城中縣衙寬闊,周邊寧靜,下官以為民宅多雜亂,頗多不宜。”

“不必,縣君維護公上之心我已明了,只是人言可畏,不可不防。”

郤纂謹慎細微,好言安撫這個縣令,隨即見到縣尉,出示田信手令,命縣尉征集縣邑內的縣兵,以及預備役的鄉勇,找個檢閱武備的理由,暫時接管這二三百人的指揮權,以及城中武庫的控制權。

中廬縣是山谷小平原裏的縣城,周圍最大的治安隱患來自荊蠻,因此目前治安漸好,武庫裏除了幾十套屢經修復的鎧甲外,就以弓弩箭矢為主。

對其他人來說暫時控制武庫是大罪,到田信這裏實屬必然,算不得罪過。

反倒是借宿館舍、縣衙這種看似微末小事,才會授人話柄,遭受攻訐、彈劾。

抵達中廬縣,入住縣中大戶騰出的宅院,田信先是召見本地縣尉及兵曹掾、兵曹佐史等人詢問縣內的吏士復原、縣兵征召、鄉勇預備役編制狀況。

所有問答制作卷宗……就算是私自探親出遊,現在也多了一個實地調查郡縣武備的名義,自能搪塞老丈人的問責。

處理了這些事情,田信入睡前心裏不踏實,總覺得今天在關平那裏有點放肆。

問題不是砍掉梅樹這麽簡單,也不是砍梅樹侵犯了人家的財產,而是有一種揭傷疤的意味。

如果關平酒醒後暴怒,召集山都三縣的屯軍來找自己討說法……那許多不明事理的人只會以為這是一場梅樹引起的沖突。

之所以砍梅樹,也得怪關平,本就覺得梅樹怪異,偏偏還追問自己……自己想明白了心中的怪異,臨走砍掉梅樹,就把禍事闖下了。

覺得怪異,就是關平精心養護為十三株梅樹有一種與梅花精神相違背的不協調感。

梅樹,在自己固化的思維裏,就應該生活在墻邊、驛外、角落裏,看著冬雪殺盡百花,獨自傲雪綻放,暗香襲人才對。

而關平把梅樹養在庭院正中的肥沃土地裏,精心照料,以梅樹精神砥礪自我,或自比於梅樹……這就有了一種類似作秀的虛偽,讓自己覺得不適應、不協調,這是源自理念、思維的沖突。

有理念沖突很正常,可自己也沒有喝醉,實屬酒後放縱,覺得礙眼就砍了……實質上的根本原因,還是自己輕視了大舅子,缺乏尊重。

這種人格方面的尊重,才是最傷人的。

如果關平想到這個層次,又看不破,做出任何出乎預料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不值得奇怪。

田信思索、踱步,仰頭看著臘月十五皎潔的圓月;根據潮汐理論,圓月之夜很多人熱血上頭,會亢奮、失眠、沖動做事。

大舅子會不會已經氣得跺腳,已經帶人追了過來?

關平蘇醒,如田信猜測的那樣,很生氣。

摘取十三束梅花枝條就插在花瓶裏,暖閣裏梅香濃郁,月光也從窗外透進來落在四四方方的炕桌上,關平周圍立著許多燈籠,寒風也順著窗戶灌進來,可暖閣的地面是熱滾滾的。

熱氣上升,關平十指沾染染料,在畫板上作畫,小指蘸了朱砂輕點,點出繁簇似火的茂盛紅梅圖。

薛戎端來清水,關平作畫後已到午夜,清洗手上顏料,已然心平氣和:“曹不興擅長漫畫,不用色彩,重在以線條勾勒形意。丞相善畫山水,用色自然,意在傳神。孝先所畫用色細膩,重在寫形。形真則如生,自有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