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都是一個人嗎?”

在源博雅與加州清光看來, 計秋的意思是說,不論是“失憶”前,還是“失憶”後,晴明都還是晴明, 除開自身出了點問題, 都是自己, 又何必要計較具體的聲名的問題。

但是如果要細究起來, 也可以強行理解為,不論是之前的“他”,還是現在的他, 都可以被冠之以“晴明”之名, 若是知曉了二者並非一人的情況, 甚至可以說是承認了之前的“他”也是一位“晴明”的事實……這對於一貫否認自己過去經歷的計秋來說, 真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失誤了。

甚至於後面想來, 計秋這般諷刺的話語, 在此樣的基礎上聽來, 竟還有種親密的錯覺。這讓他一時之間頓住了, 有些啞然。

他又看了一眼晴明,對方雙眼彎成月弧, 正含著笑意看他。沒有從他面上看出更多的東西, 計秋沒有太過糾結在這裏, 輕飄飄地將之放過。

他當然發現了安倍晴明對待自己的態度過於溫和, 準確來說, 這次應當是他們雙方之間“第一次”的會面, 這等親近的態度,可不是那位源博雅口中“朋友很少”的陰陽師真正的姿態。安倍晴明或許是歷史記載下的正面人物,但他卻絕非是那種對待任何人都如此友好的純善之輩, 能夠將妖怪們一一束縛壓下,力量、智慧,還有最基礎的警惕之心,都是缺一不可。

更何況,有誰會一上來就完全相信一位自己絲毫不了解的陌生人呢?

計秋的心中思緒緩緩流淌而過,就像是一條平敞的河,不知道有多少的線索與推斷有條不紊地被理順。既然擁有了對方全部記憶的自己沒有從中得出什麽有用的訊息,那麽,真正發生的變化,恐怕就只能是在“自己”離開以後了。

他擡起眼來,雙眼中是如初的平靜。

……

平安京的夜晚淒冷而幽深,與許多年前天狐葛葉夜行時相比,似乎沒有發生多少的變化,唯一不同的是,今夜不僅沒有星星,連月亮也沒有。滾動的陰雲層層疊疊地覆住了所有的夜空,混混沌沌的夜色裏,黑暗翻湧,連吹過的風也像是藏在深靄處怪物的吹息,帶著濕意,帶著涼意。

在這樣伸手難見五指的暗色中,一道模糊的身影站立在城中的高處,沒有月光,就算擡起頭也辨不清其身形與輪廓,“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立在其上,風吹動了“他”垂下的衣裳,恍惚間,似有某種蓬松的、長長的尾狀物於其身後搖曳繞動,神秘而妖冶。

如此暗夜,漫長猶如沒有盡頭。

“嘩啦啦啦——”一陣密集的撒豆的聲音,顆顆圓滾滾的黑色的豆子鋪滿了這一整條街,安靜了片刻後,一只大上了好幾號的長出了細長四肢的豆子背負著一個小小的布包裹,從黑暗深處跑了出來,它圓潤的豆子的身體上古怪地長出了兩只眼,手腳像是鉛筆畫樣纖細,它一邊跑著,一邊揚手再次拋出更多的黑豆,就像是為這條路鋪上一層黑色的毯子。

兩點幽藍色的光焰從後面晃晃悠悠地飄來。

尖利的嬉笑聲從那邊傳來。

嘆息聲、悲痛聲、猖狂的大笑……不知道多少道的身影接踵行來。 “兵兵乓乓,”是最兩邊破掉的茶壺與碗瓢撞動的聲音,一顆十分龐大的老嫗的腦袋擠在身影中間,她頭發枯槁、皮膚褶皺,零星露出來的幾顆牙齒發黑,一張臉就幾乎占滿了大半個的街道;一道柔軟的蛇一樣的軟體在上方扭曲環繞,猶如腔腸一樣的身體的最前方,是一顆唇邊點痣的美人頭,她黑色的長發披散下來,一雙美目婉轉晶瑩,紅潤的舌尖輕舔下唇,散發出嫵媚撩人的氣息。

妖怪“大首”與妖怪“飛頭蠻”。

“輪入道”咕嚕咕嚕滾動著車輪,“高女”面容醜陋,雙手雙足麻杆一般細長。有開口吐出藍色火焰的男鬼作老人面,身軀卻為鳥雀身,雙目燃火,鼓翅呼風,此即為“陰摩羅鬼”,也還有白衣女性,頭頂蠟燭鐵圈,胸前掛面銅鏡,口中銜柄木梳,腰間懸住血色草人,手中分別拿著錘子與長釘,正是有名的詛咒之妖,“醜時之女”。

“金靈”的妖怪歡呼著撒錢,旋風裏的“鐮鼬”過處盡是刀砍之痕,山童獨目似猿,絡新婦人體蛛身,“貓又”追著影子跑,將“影女”的身影視作玩具。

“倩兮女”放聲尖笑,笑聲怪異刺耳,震動耳膜。

數不過來的各種妖怪們簇擁著從街道上行了過來,一時之間,之前還沉靜若淵的夜晚比起白天都還要熱鬧數倍,這些妖怪們毫無顧忌地發出種種的聲音,將這條無人的道路襯托得猶如節日的夜晚,某種氛圍包裹著它們生出,但又飄散著消弭,像是缺少了依附的主體。

“你們要去哪裏?”輕飄飄的語聲毫無異樣地融入到了這個群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