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章

空靈縹緲的歌聲悠悠而來。

周圍是一大片白茫茫的霧氣。

有女子恍若山間精魅, 一襲白紗遮面, 只余一雙華目流轉,破空而來。

伴著足間細碎的鈴鐺聲,女子蓮步輕移, 正對著他, 站在湖邊。

遙遙相望, 女子似乎是看不見他, 食指慢點, 輕解羅裳……

那歌聲突然變了, 自曲由調變成了不知名的吳儂軟曲,咿咿呀呀醉生夢死撩人非常。

他下意識就轉身,霧氣卻是突然散了, 女子面上的輕紗也不翼而飛。

面紗後, 是蘇妙的臉——

面容嬌俏,玉頸如雪。不諳世事,勾人而不自知。

他突然就失去了言語——腦子中一片嗡鳴。

身體突然就有了某種難以啟齒的變化。

倏然天旋地轉,層層掩映的樹木,波光粼粼的清湖皆不知所蹤。

林間化為了府邸。

有男子正一身喜服,意氣風發,眉裏眼間盡是溫潤, 執著女子的素手,一步步踏入府門。

周圍慶賀聲、恭喜聲不絕於耳。

他看見了蘇淮,高聲喚著“阿姐”。

他看見了蘇策和沈婉,就坐在大堂之上。

但仿若無一人看得見他。

他喚了一聲蘇妙, 伸出手,卻抓了個空……

他看著女子著紅蓋頭,一步一步,步入內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他恍若被勒住了咽喉,無法呼吸,周圍像是有滔天的潮水向他席卷而來,霎時將他淹沒。

再後來……

歲月綿長,仿若被縮短成一個個驚鴻一瞥的畫面……

他看到。

他升官進爵,傲立朝堂,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之音盡在耳畔。

他看到。

祖母去了。世間恍若就只剩下一個他。

他看到。

他另行建宅,孤苦一人,此生無依無靠。無數個午夜夢回,都在後悔讓那個此心所系的女子嫁與了旁人!

然後,他醒了。

房內一片漆黑。

男子驀然睜開雙眸,涼颼颼的冷汗浸入四肢百骸。

涼意透骨。

半晌,屋內冷冷地灑入些許月光。

他起身喝了一口茶,冷的,還有些澀。

朦朧若夢間。

胸腔內似乎還能感受到當時的孤苦與壓抑。

……

長街上廖靜無人。

只余打更人的敲竹梆的更聲,“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那人打了一個哈欠,將尾音拖得老長……

悠長的聲調在寂靜的夜裏似乎是要蔓向遠方。

冷冷的月光傾灑在地,像是鍍上一層銀霜。

突然。

馬的嘶鳴劃破寂靜,更夫一個激靈,只見不遠處,高頭大馬上,掠過一片白色身影。

而後,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

寥寥夜半。

正是寂然入夢時。

周南竹正享受著人生中最為爽快的時刻,他功成名就,聚福樓的名聲響徹大江南北。

無數英雄好漢慕名前來。

聖上連連誇贊,當著老頭子的面說他天縱奇才,是經商的好料子。

他所到之處,香腮粉雪盡如是。名門淑女,江湖俠女,搶破了頭都想入他周家。

他躺在一堆銀子上,笑得合不攏嘴!

只是突然,手中把玩的銀子突然咧嘴一笑。

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指上。

但是他的手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因為疼的是頭。

他正詫異……

然後腦門兒又疼了一下——

再不醒就是神人了,周南竹眯著眼睛,向著虛空中的人影一腳蹬去。

卻瞪了個空。

他一個翻身,五指成抓,卻再次落空。

來人反扣著他的手,這才開口,“是我!”

聲音莫名地低沉,好像還有些熟悉,借著月光,周南竹扭頭一看。

誒呀,是他趙兄!

等等——

大半夜的,趙兄摸到我房裏作甚?

事出反常必有妖。

周南竹默默地扒拉開趙謹的手,站開一個遠遠的距離。

趙謹取出火折子,將蠟燭點亮。

周南竹看了看他的神色,壓下心裏翻騰的被擾了睡意的氣性,強顏含笑道,“趙兄啊,這大半夜的,你找我有事兒?”

趙謹不置可否,大爺似地坐在了桌旁。

習慣性地輕叩,“找你喝酒!”

瘋了吧,大半夜的,連個鬼影都沒有。

從懷遠侯府到他周家,橫跨大半個天齊,就為了找他喝酒?

周南竹心裏憋了一股子氣,卻也不想再爭論了,梗著脖子推開了自家地板上的暗格,扒拉出了兩個壇子。

“喏,女兒紅!”

趙謹悶不做聲地給自個兒滿上一杯,面無表情地一口飲下。

俊臉上迅速升騰起一抹紅。

這副有心事的樣子迅速就將周南竹的哈欠憋了回去。

周南竹嘆了一口氣,認命地也給自己滿上了一杯。

“說說吧,發生了何事?”

趙老將軍去世後,九歲的少年恍若一朝之間失去了依仗,憋在自個兒房裏怎麽也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