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去年雪花(第4/4頁)

韓姨娘跳完了舞,眾人贊嘆不已。這時有人說,昔年李後主宮中舞伎窕娘為了創出新舞蹈而纏足,舞姿奇異優美,後人稱她舞動時步步生金蓮,不知道韓姨娘能不能重現“金蓮舞”。

王妃立即說,那還不簡單,過幾日就找人給韓姨娘纏足,讓她練金蓮舞,練好了再約大家觀賞。

韓姨娘當場冷笑說,李後主沉溺聲色享樂,宮中舞伎才會自毀肢體創出“金蓮舞”這種荒淫舞蹈討他歡喜,李後主最終成了亡國之君。自前朝大虞朝起,諸帝多次下召令禁止纏足,然而屢禁不止。到了我大周朝,開國皇帝連發六道禦令,命鄉紳世族廢止纏足,斥纏足為“毒血膿臭”之邪癖,“傷天害理”之陋習,認為纏足是人為損害父母所賜的肢體,有違天和,更不知多少女童因纏足喪命,因此纏足者不吉、不孝,令子女纏足者不慈、不仁,到了穆宗大聖皇帝時,更發布明令,凡令子女纏足者終身不得入仕,自此我上國女子才再無纏足之習。呵呵,我倒不知,王妃想重現“金蓮舞”,是想幹什麽?

這番話懟得王妃臉都白了,在場的太太小姐們更沒一個敢吭聲。

韓姨娘隨即離席,拋下狠話,她是先帝敕封的七品太樂府令儀,宮中供奉,是在太廟祭祀上和太清宮獻過舞的,可恨先帝過逝後小人當道,王妃於上有虧先帝恩德,於下不能正視聽,她恥與為之伍。

王妃氣得要死,可她沒法駁倒韓姨娘的話,她更不能當眾處罰韓姨娘,那就更加坐實了她藐視先皇的罪名。

在王妃氣得渾身亂顫時,韓姨娘正氣凜然離開映雪閣,回了斕曦苑,當天晚上搞了毒氣自殺。

讓瑤光感到驚訝的是,韓姨娘並不怨恨王妃。在她看來,王妃只是個愚蠢無知的小女孩,簡稱傻嗶。她甚至沒把王妃的種種刁難看做侮辱。王妃的行為當然稱不上厚道,但以當時社會賦予正妻的社會地位和權力而言,她所作所為也不是太出格。而且,王妃這種小傻逼平時讓她端茶杯抄經書什麽的也就算了,只要想在大場合讓她出醜、受到羞辱,那最後必然以自取其辱收場。這種豬一樣的對手,有什麽可氣可恨的呢。

她最恨的,當然是使她陷入這種境地,剝奪了她自由和藝術家身份的端王。

她把自己的死亡歸咎於對現實的絕望。她在這王府裏像一件家具一樣住了幾年,經常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活著就總有希望,但王妃的到來讓她意識到,之前自己不過是在欺騙自己。只要端王還活著,她就不可能脫離“妾”這個身份。在大周,夫妻可以和離,妾,是沒這種可能的。

她還大膽地設想了端王什麽時候能死,結論是,恐怕她死了,端王還能再蹦跶幾年呢。因為這貨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從小習武,身體健康,於女色上也很節制。唯一可能有的“不良”就是,王爺當年年紀一大把了不結婚也沒有通房侍妾,她進府之前聽說過他常和府上的年輕侍衛們廝混,平時就住在他管的西山大營,所以上流社會曾有過他好男風的傳言。可恨的是,這個時代別說艾滋了,連花柳病都沒傳來。

至於因公犧牲,那更不可能。端王雖然掛職領兵,可是身邊武功高強的侍衛多得很,一個親王在戰場上光榮犧牲的概率跟喝涼水嗆死的概率差不多。

韓姨娘幾乎是帶點幽默感地總結,算了,活不過他,也不願意繼續當家具了,燒炭自殺,無痛安全。早點結束這邊的生活,也許另有奇遇。

她的奇特經歷讓她堅信,生命並不只是一生一世,輪回轉世真有其事。就是不知道下一世她會變成什麽,經歷什麽,還會不會帶著從前的記憶。

最後,她以一句法國詩句結尾“去年的雪花,今年在哪兒,再見到它,你可還能認出它?”

瑤光緊緊攥著信,淚流滿面。

“韓姨娘”,另一個韓瑤光,會不會是平行世界中的另一個她?她來過,抗爭過,努力地活過,幾乎勝利了,又最終承認失敗,以盡可能優雅的方式離場。

瑤光在廚房裏哭得不能自己。她不是為自己可以預期的並不美好的命運而哭,而是為那個已經成了去年雪花的女性而哭。這世界上她找不到一個真的可以理解她的人,也無人可以信任,即使寫絕筆信,她也不能選擇和這裏文字有很多相似的中文——哪怕那是她的第一語言,她只能以法語書寫她的苦悶,自豪,快樂,難過……

這時,小竹怯生生地敲了敲門板,“姨娘?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