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返鄉

正月初一,謂之元旦,也叫新年。

按大燕慣例,元旦為大節日,免朝七天,住得近的官員們可自行回鄉探親。

除夕晚上,謝雲臣從皇宮出來後就上了輛馬車,連夜啟程回鄉,一路顛簸,在車上度過一個晝夜。

他的家鄉是位於盛京東北部的宛縣,到京西碼頭,走一天水路,又下船坐牛車行半日,至眠山腳下。趁天色未黑,沿著山路綿延數裏,越過幾個小丘,遠遠窺見一處炊煙升起。

卸了行囊,緩步走進小院。

這個家只能用‘窮’字來形容,家徒四壁,房頂是破的,每逢雨天便不停滴水。

灶台上的瓦碗,沒有一個完好無損,不是這裏缺一塊,就是那裏少一片。

聽到他的腳步聲,裏屋湧出來五個娃娃,最大的不過到他胸口處。

“是大郎回來了嗎?”一道蒼老的女聲從門後傳來。

為首的孩子穿著一件藏青色布衣,上面破了幾個洞,用線歪歪扭扭地縫起來。

他看了眼謝雲臣,扭頭歡喜地說:“阿娘,是大哥,他回來了!”

謝雲臣摸摸他的腦袋,似有些陌生,遲疑道:“你是小欽。”

謝欽紅著眼眶點頭,上次一見到大哥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那時他還小,對大哥的記憶並不深刻,可到底是血濃於水的親人,哪怕很久不見,再次相逢仍然覺得無比親切。

他環視四周,皺眉。

“我托人給你們送了銀子回來,為何不買兩件新衣服?”

這些孩子個個穿著破爛,最小的那個,褲子破得連屁股都兜不住,大冬天的,看上去實在有些淒涼。

謝欽喃喃道:“大哥的信剛到這兒,就被村裏的惡霸給搶走了。我同他說我家哥哥在京中當了大官,他還罵我做白日夢。”少年仰起頭,對他說,“不過沒事,不用和他計較。”

大哥剛剛才有了官職,不能因為這些芝麻大點兒的事影響仕途。

反正再大的苦都受過,也不求一時半會兒的爽快。

最小的妹妹謝甜甜對他的臉很陌生,躲在謝欽身後怯怯地偷看。

謝欽弓腰將小姑娘抱起來,牽著弟弟妹妹到屋中去。

內屋只有兩張床,一大一小,中間隔了層簾子。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躺在小床上,兩眼渾濁,她將手伸出,在空中晃了晃,顯然看不太清前方的東西。

微微笑著,說:“大郎離家五年,是不是瘦了?讓為娘摸摸。”

聞言,謝雲臣喚了聲‘娘’,蹲下靠近。

老婦愣了愣,眼中湧起淚花。

“變了,聲音變了…吾兒離家之日尚是少年,如今已成了大人模樣,為娘心疼啊。”她捂著胸口,說到傷心處,泣不成聲。

十七歲,謝雲臣離開小鄉村去縣城求學,這之後,一路高歌前行。

二十有二,金榜題名,名揚天下。

她伸出一只手,骨瘦如柴,輕輕撫摸著兒子的臉龐,嘴裏不停念著:“你長大了,以前臉沒有這樣棱角分明…在外面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都怪娘沒本事,不能給你們提供更好的生活。”

淚水止不住的流,這些年的辛酸齊齊湧上心頭。

她姣好的面目早就因多年操勞和過度生產而變得蒼老粗糙,看不出半分年輕時的美貌。女子便是這樣,一輩子身不由己,倘若嫁錯人,就要像她一樣蹉跎年華,飽受苦楚。

孩子他爹以前也是個正經人,知道在村中私塾教書混口飯吃,可到大郎讀書的年紀,他學別人喝酒,染上了酒癮,成天泡在酒壇子裏不願意做事。本來這個家就每況愈下,他還要讓她使勁生,越窮越生,越生越窮。

甜甜出生後沒多久,他又喝了酒,結果一腳踩滑墜入深井,下到黃泉見閻王去了。

整個家全靠她給人縫縫衣服養著。縫衣服是個費眼睛的活,幹了幾年,她的眼睛也徹底不行了。

謝雲臣深知在這個家庭裏母親的不容易,所以一向非常敬重她。

他握住母親的手,沉聲道:“雲臣已經在盛京站穩了腳跟,也置辦了府邸。這次回來就是要接你們到京中,日後我們一起生活,您不用再操勞了。”

孩子們年紀小聽不懂別的,但能聽出哥哥要帶他們離開。

一時間歡呼聲不斷,蹦蹦跳跳,盼望著大哥趕緊將他們帶出這窮鄉僻壤。

謝母高興雖高興,還是有些擔心。

“我們說不來官話,到盛京去會不會生活不習慣?還有,你仕途剛剛起步,為娘當慣了鄉野村婦,恐怕會丟了你的臉面。臉面是小,影響你的仕途是大……”

做母親的,哪怕心裏再想脫離苦海,仍是要為孩子考慮,生怕自己會影響他的前途。

謝雲臣不擔心別的,唯獨擔心她的前半句話。

盛京各方面條件都遠遠勝過宛縣,可風俗、飲食,甚至是語言都與宛縣迥然不同,弟弟妹妹還可以通過上學堂來改變現狀,但母親在這裏生活了大半輩子,早已失去了接受新事物的最佳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