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血鬼群棲(四十五)

他當時……在想什麽呢?

是依舊無法超越緣一的失落,還是自己已經徹底脫離武士之道的悲戚,還是又一次敗於他人之手的絕望?

也許都不是。

黑死牟的視線已經與幾人不在一個水平線上,身體也傳來久違的灼熱感與消融感。

鬼舞辻無慘身為鬼的始祖,可以通過他殘存在其他鬼體內的血液達到控制鬼的目的,他平時把鬼當成自己的武器利刃,卻並不代表他不能殺掉鬼。

相反,正因為創造鬼對他而言過於輕而易舉,他才格外不珍視——他也從來沒有珍視過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的性命過。但凡自己的手下有一點讓自己不如意,有哪怕一次的忤逆,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掉。

成為鬼之後,恐怕就沒有來生了吧?這樣的死亡就是真的死亡了。

會有靈魂的存在嗎?如果有的話,真希望能一直跟在富江的身後。

但即便尚還是人類的時候,也沒有人能證明輪回與來世是不是真的存在的。

他原本想要聽一次童磨的——哪怕他一直都覺得童磨的言論都是無稽之談,那一次他卻鬼迷心竅的嘗試了。

也許有一部分原因是富江沒認出來他而激怒了他,等回過神來,他的眼前就只剩下半個血肉模糊的人形了。

他顫抖著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觸感粘膩而濕潤,喉間隱約聽見的尖叫哀嚎聲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發出來的,還是……富江發出來的。

吃了她,將她藏於體內的話,也算是保護她吧?而且他的實力也會增強……他說服著自己,卻再也不敢看這一幕,而是逃也似的躲到了無法被她看見的角落,守著她直到她完全恢復才離開——畢竟富江也是稀血,如果路上被別的什麽鬼撿漏了那可就惡心至極了。

緣一早在許多年前就死去,成為了他心中永遠的遺憾、也是他心頭那根無人可摘下的銳刺。可在那之後……如果非要說心中的遺憾,大概是無法完成與葦名富江的約定了吧。

他在身首分離的時候,拼著全身最後的一股力氣控制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富江,即便頭已經落在了地上,卻也還能看見富江臉上驚恐與厭惡的神色。

黑死牟原本伸向富江想要牽住她手的那只手也像是被卸了力氣,無力地垂下。

他知道的,她討厭一切恐怖的、驚悚的、血肉模糊的景象,更討厭自己的漂亮衣服被血染紅。

黑死牟頓時連抗爭的力氣都消失了,只是深深地看著她,像是要把她徹底印入自己腦海中的那般。

他……還是沒能達成與她的約定。

「既然這樣,就永遠守護我的秘密吧,巖勝。」在他觸手可及、卻也遙不可及的陽光下,黑發的少女背著手,突然轉頭露出了攝人心魄的笑,那一點小小的淚痣明明是濃重的黑色,在陽光下卻也像是在閃閃發光。

少女的臉上的細絨被染成金色,彎彎的眼角和嘴角的甜笑看著就和他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約好了。」她把白皙嬌嫩的手伸進了陰影中,唯獨一節小拇指直直地立著,膚色就像是被分割成了兩塊,一塊是帶著暖色的白,另一塊又是陰冷偏藍的色調,正如他們現在的處境。少女渴望地看著他,仍然執拗地站在那裏。

他恍惚間看見自己伸出了手,搭上了那只小指。

*

黑死牟死了。

富江眼睜睜地看著在眼前發生的一切,心中那種無法言說的感覺愈加強烈,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避免血漬濺上自己精心挑選的和服。

最終卻還是沒能避開,令人意外的是在深色的和服上綻放的血花竟然也不顯得違和,反倒像是人為繡上去的精致暗紋。

她皺著眉看著和服的下擺,甚至無視了黑死牟在死前的最後一刻看向她的眼神,對她伸出的手。

“真臟。”她嘟著嘴抱怨道:“我再也不要穿這一件了。”

哪怕穿著的是一看就很昂貴的黑留袖,她卻也像是根本不知道其價值一樣的敗家,僅僅因為染上了一點汙漬就毫不猶豫的舍棄,這樣驕縱奢侈、不知人間疾苦……

又讓人迷戀的女人啊。

黑死牟的眼睛逐漸失去光亮,但富江也並不關心這些,她唯一在乎的也只是黑死牟沒辦法再保護她了。說到底她和黑死牟之間至今為止也只是單箭頭,除了在記憶中偶然窺視到的那些片段,她對黑死牟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的。

黑死牟擁有的那些與她相關的回憶,她全部都沒有,自然也就以為黑死牟只是出於對她美貌的覬覦、又或者是被富江同化而更加憎恨鬼舞辻無慘。

“富……”他張了張嘴,最後卻也還是沒能喊出那個名字。

他這輩子都沒有機會當面喊出喊富江的名字,一直到最後也沒能把握住。一直以來無論是黑死牟還是繼國巖勝,稱呼她的時候也不過是‘你’,最親密的時候也不過是直呼她的姓氏‘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