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對上林善舞堅定的目光,傅家寶愣了一下,沉默了下來,林善舞也沒有逼著他,只站在她面前,靜靜看著他。

良久以後,傅家寶動了動唇,似乎想要說什麽,嘴巴卻又閉上,反復幾次後,他慢慢在原地蹲了下去。

林善舞也跟著蹲了下去,兩人就這樣蹲在桌旁,屋子裏一片靜默。

片刻後,傅家寶開口了,聲音卻變得有些沙啞,“娘子。”他反握住林善舞的手,看著她道:“你是我娘子,我們是夫妻,你說得對,我應該告訴你。”頓了頓,他繼續道:“不怕你笑話,其實我剛才有點怕,怕自己會變得像我爹那樣。”

林善舞微微皺眉,有些疑惑,卻沒有打斷他,只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傅家寶此時的目光有些放空,似乎沉浸在回憶當中,他道:“我小時候,我娘還在的時候,我還不是這副模樣。那時候,我爹娘很相愛,他們兩人好像容不得其他任何人插.進去,我爹不許我娘多看別的男子一眼,我娘也一樣,她比誰都大度溫柔,但若是誰在她面前提一句讓我爹納妾的事兒,她就跟誰急。我爹睡到半夜忽然想吃蓮子羹,我娘二話不說起來給他做;我娘想吃蓮藕,外面大雨瓢潑沒人賣,我爹自己跑去蓮塘挖……有一回我爹出去談生意,喝醉酒吐了滿身,我娘一邊念叨一邊體貼周到地為他擦洗;我娘出門買綢緞被人拿次等料子騙了,我爹一遍遍教她怎麽認料子,一直教到半夜,我一覺醒來,我爹還拿著料子摸給她看……後來,我娘就自己開了家綢緞鋪子,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

這些回憶對於傅家寶而言,似乎分外美好,僅僅是提起,他臉上就帶了笑,“我爹時常告訴我,成了親,就要對娘子一心一意,說不能再去招惹其他的女子……他告訴我,身為男子,為人丈夫,要有擔當,要懂分寸,不能叫娘子傷心難過。我一直記著他的話,那時候我一直想,等我長大了,等我和未婚妻成了親,我也要待她好,我們要像爹娘一樣,琴瑟和鳴如膠似漆,要恩愛一輩子。”

林善舞將另一只手也搭在傅家寶手上,她依舊沒有說話,因為結局她已經看到了。

“再後來……我娘沒了。”傅家寶面上的笑意沒了,神情也陰郁了下去,“她是病死的,在我八歲那年的十月,撒手人寰。又過了兩個月,辛氏帶著當時六歲的傅周,進了我家大門。”

傅家寶臉上那種痛恨又夾著茫然的神情,刺了林善舞一下。傅家的這段往事,書裏沒寫,林善舞也無從得知,從一開始,她對傅家寶的認知便是兩個字——“紈絝”,至於他為什麽紈絝,為什麽跟著其他紈絝子弟什麽都玩卻始終潔身自好,林善舞從來沒有仔細追究過。她一直只顧著自己,只顧著自己盡快練好武功保證自身安全,只顧著維系和傅家其他人的關系,以獲得安身立命的根基,只顧著尋找掙錢的法子,以便將來就算脫離了傅家也能安穩地過日子。

至於傅家寶,即便她後來對他改觀,也從未想過認真去了解他,雖然這些日子,她似乎和傅家寶相處得不錯,似乎已經決定和他一輩子過下去,但捫心自問,她最在乎的還是自己。與她而言,這個人仿佛還是書裏那個紙片人,只是一個於她目前來說最穩妥的選擇,一旦傅家寶不可掌控,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他。

可是現在,傅家寶將那段幼年剝開來擺在她面前,只因為她一句話,這個人就這樣毫無保留地暴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這樣的舉動,要換做林善舞自己,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看著面前眼眶泛紅的傅家寶,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了心疼。一個從小就在父母的熏陶下接受了一生一世一雙人這種概念的孩子,在這樣一個男人都可三妻四妾的時代裏見證了父母最美好的婚姻,他肯定會羨慕會向往,會覺得這樣的愛情是理所當然,然而八歲那年,他生母病逝,在他還沉浸在失去母親的悲傷中時,忽然得知父親在外面一直有其他女人和孩子……那種心情林善舞無法感同身受,卻可以想象得到,那個時候年紀還小的他所面臨的的打擊,無異於一直以來堅持的信仰轟然崩塌。

傅家寶喃喃道:“我不明白,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爹怎麽就成了那樣?倘使他從那兒以後對我不好,那我大可以不認這個人,就當我爹追隨我娘一起走了,可他這麽多年,一直對我很好;倘使他是個兩面三刀虛偽至極之人,那我大可以當他從前在我娘跟前的深情全是裝出來的把戲,可他卻不是這樣的人……”

有些事,你不說出來,可以整天嘻嘻哈哈當做不存在,可一旦提起來,那就仿佛將紮入肉裏的毒根又一次挖出來,你拼盡全力地往外拔,卻也只是讓你再痛一次,因為那毒根早已經沿著肉紮進了心裏,根本沒辦法清理幹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