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端午

上年七夕,榮國府長孫女賈元春帶著貼身丫鬟抱琴,入夜時乘車從地安門進了皇城,直等到天亮,神武門開了,才從側門邁進宮門。

賈元春進宮後杳無音信,不過數月,‘健忘’的榮國府主仆們就沒人再提起這位赫赫揚揚的大姑娘了。就連賈母,也只在過年時感嘆一句就丟開手去。

又是一年端陽佳節,榮國府不管主子奴才,各個都蒲艾簪門,臂系虎符。賈母治了酒席,闔家賞午。

因熙鳳在去歲菊月有妊,到這會兒月份已大,便甚少在賈母王夫人跟前插科打諢的逗趣,少了這開心果,賈母也沒甚興致,早早的就令散了各去歇息。

王夫人扶著丫頭的手,出門時還瞧見珠簾後側室的小榻上,寶玉和史湘雲頭挨著頭,嘰嘰咕咕的不知說了什麽,史湘雲伏在寶玉肩上笑的前仰後合,邊笑還邊用手拍寶玉的胳臂。

“這雲丫頭來了有二年了罷?”王夫人垂下眼睫,狀似不經意的問。

周瑞家的偷眼瞧她神色,自打老爺添了個柳姨娘,太太就日益寡言少語,經常吃齋念佛,外頭看著枯槁朽木一般,裏面也越發叫人捉摸不透了。

“可不是,前年臘月接來的,老太太憐惜她喪父失母的,不叫史侯家接走。”周瑞家的小心回道,“不過史侯家裏也就來接過一回,過後就跟忘了這個侄女似的。”

王夫人諷刺一笑,那就是個燙手山芋,再說誰願意家裏有個這樣的外人呢。也就是老太太,自己不忌諱也罷了,還叫自己的寶玉整日裏和這命硬克親的丫頭玩在一處。

王夫人方回榮禧堂耳房內坐下,就有金釧兒捧著一托盤各色五毒繡囊進來。周瑞家的親自捧茶奉給王夫人,見王夫人用手指尖挑出四個香囊,忙和金釧兒一同把繡著蠍子、蜈蚣、毒蛇、蛤蟆、蜘蛛花紋的囊袋系在床帳子的四角上。

又有彩雲捧著黑漆描金榴花攢盒上前來,王夫人一瞧,不過是些五毒餅並箬葉包的角粽,越發沒意思起來,“都是這些東西,賞給丫頭們吃罷。”頓一頓又道:“給你周嫂子先包一包帶家去,這比外頭買的好些。”

周瑞家的忙過來謝恩,湊趣道:“多謝太太賞,我家小子正想這個吃呢,外頭買的哪有府裏的好。”

王夫人懶懶的,“不過就是酥皮玫瑰餅子罷了,他湊著節下印上些蜘蛛蟾蜍的花紋,就好像不是原來那味道似的,也不過平平都是這些東西。”

周瑞家的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見她不自在,如何還敢說笑。

周瑞家的正要退出去,卻聽王夫人忽道:“你且站住,金釧拿金陵的信來我看。”

金釧兒忙進內室妝奩小抽屜裏取出書信,周瑞家的接過展開遞給王夫人。

王夫人看罷信,沉吟半晌,忽道:“前兒我聽鳳兒閑話,才知道前歲林家姑太太給老太太來信,說她自個兒身子不中用了的時候,老太太起意要把林家的女兒接來撫養。後頭林姑太太漸漸好了,才把這話擱下……你怎麽說?”

周瑞家的度其意思,故作詫異道:“唉喲,一個雲姑娘還不足,還要再來一個林姑娘不成?再加上咱府裏的二姑娘、三姑娘,東府的四姑娘,老太太這是要在跟前養多少才足興?”

王夫人煩悶道:“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也還罷了,都是自家的女孩兒,老太太養在身前,日後出閣時也好聽。只是這親戚家的女孩,老太太不體諒人家骨肉難分的,也要過來養活……況且又和寶玉一個院子,寶玉那性子本就不得老爺喜歡,再鎮日和這些難纏的小姑娘家混一處,越發不能看了。”

周瑞家的就笑道:“二爺還小呢,他素來是最知理的,又有造化,太太安心吧。”

王夫人搖搖頭,“寶玉往常發起牛心左性來,雲丫頭跟前,他把那命根子似的玉也摔過不止一回了,這些我都知道。只越拘著他越淘氣,若管的狠了再病了,可不是要我的命。故而,我想著,堵不如疏,尋個莊重識理的女孩子在旁引導勸誡他,只怕還好些。”

周瑞家的理解岔了意思,以為王夫人說的是要給寶玉擱屋裏人,免不得驚詫,這二爺才不過虛八歲,忒早了些兒吧。

幸而還沒答言,就又聽王夫人道:“寶玉他薛家姨爹沒了這幾年,蟠兒性子粗妄不頂事,多虧了他那個妹妹,難得的知書達理、品格端方。內裏幫著她母親料理家事,外頭勸諫扶持哥哥,真真百個裏頭挑不出一個來的好孩子。我就想著,她年歲又大寶玉幾歲,薛家他姨爹去後也艱難,不若接她們娘們兒來,且不一舉兩得。”

周瑞家的忙笑道:“這姨太太家,我也常聽說,都說他家‘豐年好大雪’,這金銀在他家眼裏竟成了糞土一般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