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強盜

胸腔裏無處安放的憤懣如清風般,一下子消散的無影無蹤。

明明身處花坊,甄素泠此刻卻有些不合時宜的,想起了一件幼時頗為丟人的事。

她還小時,有一年過年甄父帶她出府遊玩,甄父的大手牽著她的小手,本來走得好好的,一切也那麽有趣,她的目光黏在賣糖人的攤子上不肯動彈,不覺駐足看小販捏糖人捏了許久,等那一個福祿壽三星拜喜捏好,圍觀的人也猛然爆發出一聲叫好時,她左右扭頭才發現和父親失散了。

當時甄素泠不過六歲,詩書剛剛啟蒙,人也生得玉雪可愛,被裹挾在洶湧的人潮中間,身不由己地被推擠著走,不知何方是目的地,也不知何處是歸處,她努力擡頭望,人人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嘴裏也不停地同身邊人說著什麽,唯獨她一臉茫然,驚慌失措。

世界失去了聲音。

似乎有什麽東西陡然間剝離了她感受快樂的能力,將她一個人給放逐在圈外。

甄素泠扁扁嘴,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只覺得周圍蟄伏著數不清的妖魔鬼怪,它們桀桀怪笑著,等著隨時撲過來將她吞吃一空,她又怕又懼,想哭不敢哭,只能強自壓抑著眼淚,在捏糖人的攤子上幾次徘徊。等一臉焦急的甄父終於找到自己並將她一把抱起時,小甄素泠表面竭力偽裝的平靜才被打破,她伸出雙手,如藤蔓般緊緊的勒住父親的脖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哭完之後,又恢復成了平素沉穩的模樣,快樂也悄沒聲息的,自己又悄悄溜回來了。

周圍的一切不再令她害怕恐懼,耳中充斥的,也仍舊是嘈雜平凡的吆喝買賣聲。

只不過不管甄父怎麽逗弄,她也不願再看一眼那個喧鬧的糖人攤了。

十年過去,甄素泠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用淚水來表達復雜感情的小姑娘,她的心此刻正好好地放在胸腔裏,一下又一下,平穩地跳動著,再沒有什麽能叫它患得患失,乍暖乍寒。

她不確定的事現在終於確定了,她要等的人,也終於等到了。

房裏的絲竹聲停了下來,程庭朗眯起眼睛,打量映在屏風後那道綽約多姿的曼妙身影,心裏升起一種微妙的感覺。

似乎有些熟悉似的。

想到這裏,他心一動,轉頭問花嬤嬤,“她叫什麽?”

花嬤嬤笑著欠身回答,“回爺,她叫傾城。”

一舞足以艷動京城,傾城這個花名再好不過了。

屏風後正轉軸撥弦調試琵琶的甄素泠聽花嬤嬤這麽說,動作一頓,接著又若無其事的繼續調起了弦。

程庭朗聽罷哦了聲,沒再問了。

他一手拊著下巴,等著這位“傾城”姑娘施展絕技,另一只手則無聊似的敲著椅背的表面,發出有規律的篤篤聲。

甄素泠到底在不在這座花坊裏?照理來說應該就是這座了,他的人查到了裘嬤嬤出入彩繡坊的蹤跡,可是現在……該怎麽才能見到她?

程庭朗還沒思索好,屏風後面終於有了些許動靜。

嗚咽如幽鬼哀哭的聲音驟起,傳到花嬤嬤和程庭朗耳朵裏,一瞬間他們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時高時低的叮哐撥弦,怪聲怪氣的曲調與聒噪的雜音合奏在一起,荼毒著房內僅剩的兩人的脆弱神經。

尖利的指甲刮擦聲與幾乎要把琵琶弦扯斷的悶音混合,哪怕肚子裏沒什麽文墨的程庭朗也明白過來了,這哪是什麽瑟上秋,簡直是鬼哭狼嚎。

一看就是沒學過琵琶的人趕鴨子上架,結果露了怯。

還說傾城,分明就是又一個來糊弄自己的主!

想到這裏,程庭朗臉色黑如鍋底,他扭頭想要訓斥花嬤嬤,就見花嬤嬤臉色也沒比自己好到哪裏去,眉頭皺的死緊,臉上橫肉顫動,忍了又忍,似乎再承受不住這魔音穿腦一般,大吼一聲,“甄姐兒,夠了!”

琵琶聲戛然而止。

屏風後的甄素泠施施然停下手上動作,口吻平淡,“於琵琶一道,傾城也只懂些許皮毛,如今在嬤嬤和貴客面前,獻醜了。”

可不就是獻醜?還只懂皮毛,恐怕皮毛都不懂!就這水平還有膽子故意在客人面前挑釁,得罪了貴客,她能吃得了兜著走?花嬤嬤氣的肝肺陰陰作痛,這甄素泠實在是太沒規矩了,給她三分顏色就能開染坊,恃寵而驕的張狂樣兒,看她回去怎麽收拾她!

醞釀了下情緒,花嬤嬤好歹沒當場失態,正想開口叫她先退下,就見前方的富貴小公子中邪了一般,眨眼功夫向前躥出老遠,揚手一掀屏風,轟然一聲巨響過後,屏風倒地,後面的美人真容終於露了出來,兩人甫一照面就對上了視線,一個面色平穩如常,一個呼吸急促,臉色緋紅。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花嬤嬤反應過來後,還以為程庭朗聽曲聽得不滿意要打甄素泠,想起之前流音挨得那一記窩心腳,嚇得她急忙上阻攔——這放|蕩東西還沒出訪,那張面皮無論如何也不能破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