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勸說

金烏西沉,婢子提著元寶造型的澄黃燈籠在前引路,甄素泠跟在後面緩步而行,即將見到舊人的欣喜與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旁雜念頭混合在一起,令甄素泠的心緒顯得有些浮亂。

等走到熟悉的院落,看著牌匾上端端正正的三個墨金字體,她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帶路的婢子。

不是說赴宴嗎,怎麽回了鶼鰈院這兒?

婢子福了福身子,善解人意地笑道,“老爺說,甄小姐與清漣姐姐主仆情深,想必一定有很多私密話說,他已經在墨直齋吃過了,就不來打擾了。”

墨直齋是程庭朗的書房,他平時就在那裏處理事務和會見管事。

聽她這麽說,甄素泠愣了一秒,點點頭表示知道後,揮手讓婢女下去了。

屋內燭火通明,一只細膩白皙的手慢慢蜷起靠近房門,順著凸出的門棱往下無聲滑了一段距離之後,半晌,終於鼓足勇氣扣響了房門。

篤,篤,篤。

三聲不輕不重地扣門聲驚醒了正在桌旁發呆的人,因背對房門,她下意識地扭頭,出聲試探性詢問道,“……小姐?”

甄素泠垂下來的手一下子攥緊了,過了好一會,才竭力保持平靜地回復:“是我。”

這兩個字幾乎用光了她剛才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勇氣。

聽到回復,房內突然傳來了凳子倒地的咣當聲響,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的喘氣聲,最後……是門被猛然拉開的嘎吱聲。

燭光自房內乍然泄出,門裏門外的兩個人,時隔多年,終於再次相見了。

當然,時隔多年只是甄素泠一個人的感覺,上輩子與清漣最後分別已經過去了很久,久到連清漣的長相都在她的記憶中逐漸模糊。可對於清漣來說,甄府巨變,不過是這短短幾個月內所降臨的天大災難。

甄府抄家後,她被賣到了風水城的教坊,因性子烈又不肯輕易低頭,吃了不少苦頭,最後不願苟活賣笑,好不容易尋到機會,趁人不注意幹脆觸柱自盡了。

撞柱的時候她本來存了必死的決心,用了十二分的力道,沒成想峰回路轉偏被人給救了,纏綿病榻一段時間後,終於死裏逃生醒了過來。

甄素泠久久不能挪開自己的目光,她腦子裏關於心腹婢女的記憶如同積了厚灰的妝奩,本來在慢慢失去存在感,不知是誰輕輕一吹,箱面頃刻間就被吹去了一層薄薄的飛灰,主仆二人曾經一起度過的快活過往似天幕中的星子,斷斷續續閃爍了起來。

她們彼此看著對方,一時誰也沒有開口。

“你……”甄素泠剛說了一個字,面色突然一變,她盯著面色激動,話都說不出來的清漣,沉聲問道,“你臉上的疤……是怎麽回事?”

清漣額側至太陽穴的地方不知怎麽回事,添了一道長約兩寸的深深疤痕,雖然已經愈合,可傷口的痕跡仍清晰可見,就像一只醜陋的短體蜈蚣盤踞在美人嬌俏的臉蛋上。

“小姐問這個啊……”下意識偏過頭,似乎不讓甄素泠窺見全貌,清漣摸了摸那疤痕,頓了頓,才刻意將語氣放平淡道,“這是觸柱自盡留下的。”

說到這裏,清漣似乎不想多談這個話題,擡頭用眸光望著甄素泠,笑著說道,“總站在門口也不叫個事,小姐若還有什麽話想問奴婢,不妨進來我們慢慢再敘,宅子的主人十分大方,為我們準備了好些美酒佳肴呢。”

甄素泠聽她這麽說,也覺得一直站在門口不進去有些不妥,於是點了點頭,同意了清漣的話。

同一時間。

同樣的燭火通明,鶼鰈院是主仆執手,暢敘往事感懷傷情,恨不能淚撒湘江,墨直齋的氣氛則無故顯得十分沉悶。

程庭朗一身描金圓領長袍,整個人立於書桌後方,他一手負在身後,另一手將算賬時向來不離的金絲楠烏木算盤豎抱在胸前,手指時不時地轉動档柱間的算盤珠子,燭光的陰影恰好掩住他的半張俊顏,光影的分界格外明顯,以至於少年的神情看上去顯得有些沉郁。

比起一般的算盤,程庭朗抱於胸前的楠木算盤很有些年份,整個算盤看起來十分巨大笨重,每顆盤珠約是雞蛋的一半大小,經過長時間的撫摸滾動,珠面十分光滑,泛著木頭所特有的舊物光澤感。

金絲楠木非常沉重,同時極其稀少昂貴,別說是平民百姓,這種價格堪比黃金的珍貴木材就連一般的富貴人家也輕易用不起,至於用得起的世家公府,一般通常會命匠人將楠木打制成案幾椅凳來彰顯家中富貴,極少有人用楠木來刻雕算盤的。

屋中少年凝望著半空,似乎那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令人不得不看,同時他的左手無意識地動作,五根修長而充滿韌勁的手指將整個算盤控在空中噼裏啪啦轉個不停,順著算珠的滑動軌跡,指尖來回變換動作,在空中硬生生將巨大的算盤來回斜舞的姿態平衡又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