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程彥道:“爹爹的意思我都明白,表姐實在可憐,我不該對她趕盡殺絕,只是爹爹此話,將慘死邊疆的十萬亡靈置於何地?”

程仲卿一時語塞。

程彥若說其他的話,他倒也好接,可十萬性命實在太重,重到哪怕九五之尊的天子也無法輕易揭過。

那些人他甚至還見過,燈下挑劍笑談馬革裹屍還,他們不怕為大夏死,只怕自己的血肉之軀不夠硬,擋不住胡人進攻的刀槍。

他們都是立志報國的好兒郎,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他們抗過了胡人的馬蹄,卻沒有躲過自己人的算計,被謝家人害死在邊關。

何其慘烈又無辜。

程彥聲音輕輕的:“謝詩蘊可憐,他們未嘗不可憐。”

程仲卿呼吸一滯,袖子裏的手指緊緊攥著,瀲灩眼眸閉上又睜開。

片刻後,程仲卿緩緩道:“彥兒,是我疏忽了。”

“下元節之前,我便送她們離開。”

程仲卿再不提讓謝詩蘊留下來的事情,程彥慢慢飲著茶。

師夷長技以制夷,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還是很好用的。

謝詩蘊母女搬出可憐這張大旗,那她就比她們更可憐。

程仲卿離開後,程彥讓紫蘇找幾個機靈的衛士去辦事,正巧被李夜城遇到,猶豫片刻,便來找程彥毛遂自薦。

李夜城正處於變聲期,聲音算不得好聽:“沒有人比我更合適。”

程彥蹙眉看著李夜城異於常人的碧色瞳孔,頗感棘手。

那年鎮遠侯還是一個沙場飲血的將軍,並未尚公主,得勝之後,當地異族官員獻上舞姬數名,鎮遠侯留下一個被夏人養大的胡姬,春風幾度後,便繼續征戰。

邊關戰亂不休,今日是大夏的城池,明日又被胡人占領。

鎮遠侯回到邊關小城,那個地方已經被胡人屠城,鎮遠侯找不到胡姬,只好作罷。

又一年,鎮遠侯還朝,得尚長公主,大婚之後,胡人興兵來犯,鎮遠侯匆匆奔赴疆場,又立數功。

鎮遠侯的戰功讓還是皇後的謝元晝夜不安,謝元設計讓他與十萬將士埋葬邊關。

後來長公主再嫁程仲卿,再後來一位胡姬求到公主府,求長公主救她的兒子。

那日長公主並未在家,是小小的程彥救的李夜城。

大夏與胡人有血仇,世代不通婚,或許是胡姬知曉自己的存在只會給戰功赫赫的鎮遠侯蒙羞,又或許是旁的原因,哪怕她知道鎮遠侯在找她,她也不曾出現。

若非李夜城有性命之憂,她這一輩子都不會讓自己和流著胡人血液的兒子與鎮遠侯扯上關系。

百年來的血仇,哪是這麽好解的?

夏人對胡人的恨,是刻在骨子裏,淌在血液裏的。

縱然李夜城的父親是戰功赫赫戰死邊關的鎮遠侯,可是母親是胡姬的身份也讓他在大夏寸步難行。

程彥猶豫道:“他們不會聽你的話的。”

她敬重以身報國的鎮遠侯,將李夜城當做兄長對待,但並不代表旁人也這樣看。

這些年她雖然把李夜城帶在身邊,但李夜城所受到的歧視並沒有減少分毫,反而因為身份暴露後,旁人更加抵制他——他的存在,是鎮遠侯的汙點。

李夜城聲音低啞:“阿彥,你知道我娘為什麽給我取名夜城嗎?”

程彥搖頭。

李夜城聲色淡淡:“夜城,一夜被屠城。”

李夜城擡頭看著程彥,碧色的眼睛幽深:“所以,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去做這件事。”

程彥手指微緊,半晌後,輕嘆一聲,道:“委屈你了。”

她當然知道李夜城是最恰當的人選。

之所以沒讓紫蘇找李夜城,是因為太明白夏人對胡人的恨意,讓夏人去聽一個胡人的話,怕是比登天還難。

然而李夜城也是最合適最有發言權的——他的父親一生征戰,與胡人不死不休,他所有親人盡死於胡人刀下,他與千萬個夏人一樣,對胡人的恨意也是刻在骨子裏的。

李夜城出發,紫蘇看了一眼他刻意避開府中人的背影,給程彥續上一杯茶,道:“昨夜我送侯爺,侯爺說,以後李夜城來府,無需顧忌旁人,老太太那裏,他自有分說。”

程彥眉頭微動:“爹爹倒是看得開。”

且不說李夜城是長公主前夫的孩子的事情,單只說李夜城的半個胡人身份,讓程仲卿一個上過戰場見識過胡人有多殘暴的人以平常心待他,其胸襟不可謂不寬廣。

程彥輕嘆,喝完茶後,繼續琢磨自己新培育的水稻和小麥苗子。

日頭西斜,程家的姐妹們下了學,結伴來找程彥說話。

她們知道程彥不喜謝詩蘊,一句關於謝詩蘊的話也不曾提,倒是程彥主動問起謝詩蘊:“祖母準備什麽時候送姑母離京?”

程家姐們面面相覷,猶豫片刻,最小的那個道:“我瞧著祖母的意思,怕是沒打算把她們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