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第2/3頁)

他看見了我,昏昧的目光變得淩厲,心中大罵:「賤人,你還有臉來見朕!你跟信王那小狼崽子串通一氣,篡奪朕的江山!朕要把你們統統殺了,淩遲,車裂,挫骨揚灰!」

哪怕是他心裏想的念頭,也是斷斷續續難成句的,這段話他用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旁邊公主詢問羅才人今日起居事宜都問完了,他才勉強在心裏想畢。

羅才人道:“妾都是按照長公主的囑咐,不知哪裏做得不對惹陛下不快,又無法詢問得知。”

公主說:“我來試試吧。”

宮人重新端來一碗溫熱的粥羹,公主取了一只平素吃酥酪甜點的小銀勺,舀起一小勺粥,再用手扶著陛下的下巴協助他張開嘴,小心地把粥喂進去。

但是第二勺他又不肯吃了,任憑公主如何勸哄也不張嘴,公主又不好強行灌喂。

我看到他心中怒罵:「朕才病了幾天,一個個就敢怠慢僭越,連廚子都懈怠敷衍,煮個肉粥鹽都不放!等朕好了,全都治你們的罪!」

我對公主說:“是不是陛下嫌湯粥寡淡,不合口味?”

羅才人道:“這粥是禦廚以雞湯為底,加了禽蛋、肉糜、鮑翅、人參等等,十二個時辰文火不斷,將米粒都熬化成流質,才能給陛下進食。用之前妾也嘗過了,鮮香味美,沒有問題呀!”她又在心中抱怨:「山珍海味美饌佳肴,禦廚是做得出來,陛下能吃得進去嗎?」

公主想了想說:“病人沉疴日久,舌上味覺也會漸漸退化。以前我照顧老可汗,他到後來就是越吃越鹹。”

她舉起兩只手,一字一頓對陛下說:“皇帝哥哥,是不是粥太淡了?是,你就看我的左手;不是,就看右手。”

過了片刻,陛下緩緩轉動眼珠,看向公主左手。

公主果真聰慧,居然想到這個辦法與陛下交流。既然有這法子,陛下想傳位給三皇子還是信王,也一樣可以問得出來。

但是沒有人來問過他。從他失去左右朝政的能力那刻起,他的意見就不再重要了。

公主命宮人取來一碟細鹽,往粥裏加了半勺,再去喂給陛下,這回他吃了三口;又加了半勺,他才不再抗拒。

羅才人試著嘗了一口加鹽的粥,沒咽下去吐在錦帕裏,掩著嘴說:“梁溪縣主倒是懂陛下的心意。”

陛下除了眼珠子還能動,其他地方幾乎都不聽使喚,舌根僵直無法言語,所以他的味覺也漸漸失靈了。

說來諷刺,如今竟只有我知道陛下在想什麽。他瞪著我怒吼:「你是專程來看朕如何淒慘落魄的嗎?滾!別讓朕再看見你!」

從前我憎惡他,一心想反抗擺脫他,甚至想過要和他同歸於盡。他想控制我、控制朝臣、控制天下人,現在卻連自己的身體都控制不了。看著他躺在病榻上動彈不得的模樣,我對他的憎恨似乎都沒有了。

我憎恨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身為帝王,高高在上,手中對我生殺予奪的權力。

如今那權力被抽走了,他就成了一個身不由己、口不能言、靠別人喂食苟延殘喘的尋常人。站得越高的人失去了支撐,跌得也越慘重。

我甚至覺得心底有一絲絲愧疚。如果姑姑知道陛下變成這個樣子,會不會怪我沒有救他?公主一向待我赤誠,回護良多,如果她知道是因為我見死不救,她的哥哥才變成這樣的,還會像以前一樣看我嗎?

但如果當時我救了他,陛下若還能開口說話,很多人就要人頭落地了。

世上並無那麽多如果可以假設,更無法回頭重做選擇。

公主一小勺一小勺地喂陛下喝粥,這碗粥喝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喝到一半粥都涼了,公主又命宮人重新盛了半碗熱的過來。

喂完出來到外間,羅才人小聲說:“長公主好耐心。”

“回紇老可汗癱瘓了五年,一直是我在病榻前端茶送藥侍奉左右,可汗過世後我拒不改嫁其子,他的臣民們才沒有話說。”公主對她道,“這段時間盡心伺候,讓人看到你對陛下的忠貞愛護,不會吃虧的。”

羅才人低下頭:“是,謝長公主提點。”

離開清寧宮,我問公主:“我在洛陽只知道老可汗去年過世,原來之前五年,公主都在照顧他?”

久病床前無孝子,尤其還是照顧一個癱瘓的病人,其苦累艱難可想而知。羅才人只輪著看護了陛下一個月,就已經懈怠生怨,何況獨自支撐五年?公主那時比羅才人還年輕,她在回紇過得實在太苦了。

“也是中風,年紀大了,一跤摔下去就再也起不來。”公主輕輕一笑,“生老病死,每個人都會有這一天的,陛下的運氣比他還好些。”

我正疑惑,又聽她淡聲道:“——不用受那麽久的苦。”

我的仇怨似乎是得報了,但我並不覺得高興。在這座皇城裏,沒有誰是永恒的贏家,當下的光鮮顯赫,或許是用過去長久的隱忍苟且換來的,將來也或許要面對更慘淡孤苦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