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地薄一尺

江葉青這幾日正大發感慨,難得好時節啊,暖陽熏人,不知道能省多少木炭。

當然,晴好也有為難處,鄰舍親戚喜來躥門,既來家難保不會開口借錢借糧借稻種借耕牛,哪怕不借東西,大節下來做客,總要拿茶點幹果招待。

因他家慳吝,臉薄之人不上門,上門之人臉必厚,皆是又吃又拿之輩,能吃得江家一家臉烏青。

江老翁夫婦雙雙穿著補丁衣裳坐在院內曬太陽,一個道:“老婆子,咱們身上都是舊衣裳,有客來家,定當咱家艱難,想來是開不了口借銅鈿。”

另一個道:“老頭子,別白日作夢,開春地裏要用牛,不借糧,他們借牛犁地呢。”

江老翁吹著胡子:“不借不借,費了好些草料豆餅才養的壯牛,借他們犁地,犁瘦了牛。”

江老婦嘆道:“他們要是不借牛,就借糧種。”

江老翁拍腿:“糧種也不借,咱家甲等糧裏特地挑的好糧種,比別家的都肥滿。”

江老婦又嘆道:“都是鄰裏親戚呢,他們借牛也出糧草,借了糧種將後也還自家。”

江老翁怒道:“出我家到他手,我的成他的,我的我做主,他的我只得幹瞪眼,我的需捏我手裏。”

江葉青在旁連忙道:“阿爹阿娘,外頭從來有春耕租牛的,咱家的牛也租出去,稻種也將去賣,賣與同村倒可便宜些,省卻了腳程錢,咱家還是不虧半文。”

江老翁擊掌:“我兒說得有理。”

江葉青又道:“順帶腳也賣草糧。”

江老婦覷眼問:“好兒,家中還有甚能買賣的?”

青娘子倚著門,手裏兜著一小捧的炒豆子,艷紅紅的嘴嗖嗖地吐著豆皮,江老婦看得心痛,道:“新婦,豆皮也酥脆,盡可吃的。”

青娘子笑道:“婆母,我娘家的豆子皮厚又硬,刺嗓子,吃不得。”

江老婦搖頭嘮叨:“這幾年年頭好,新婦你沒吃過苦頭,饑荒裏,樹根都刨來吃,想吃豆子也不得呢。”

青娘子輕聲細語應道:“婆母說得有理,饑荒裏什麽都吃得,幸好我不曾挨苦。”

江老婦坐那無事,數著過往辛酸,從三歲直數到年老,只不知裏面的真真假假和多少的添油加醋。

江葉青兩耳被自己親娘念得生出一層厚繭,再看自己的娘子,嬌嬌俏俏倚在那,似笑非笑,似怨非怨,似嗔非嗔,勾得他心思浮翩。

青娘子不理她,自顧自跟江老婦道:“婆母一年操勞,晚間就由兒媳我燒飯。”

江老婦忙跌足:“不好不好,不用你,你是個大手大腳的,燒頓飯費得好些油。我腿腳利索,不要你站灶頭。”

青娘子笑道:“那我給婆母燒火。”

江老翁道:“燒火也不用你,你燒火費材禾,左右我沒事,我來燒火呢。”

江葉青立在院內,有些傻愣。

青娘子好生為難,道:“哪有公婆忙灶頭,兒媳等飯吃的,鄰舍知道要說我不孝,是個懶婦人。”

江老翁夫婦忙安慰:“唉呀,這些閑話聽不得,他們沒事愛編排,不用理會。”心裏其實也叫苦:千辛萬苦討來的新婦,生得好,手腳也勤快,只親家沒養好,手指偌大的縫,一點不知儉省。別家葷油拌腌菜只挑一筷子頭,她伸手就能挖去一整勺;別家熬米粥,都是水多米少,她也熬米粥,立筷子不倒;別家蒸鹹魚,切幾塊就好下飯,她蒸鹹魚整一條,又配酒,又配蒜,又配姜,又配糖……唉喲,真是心疼死人。

還是叫她歇著去吧,省得禍禍了家中存糧。

青娘子嘴邊露出一抹帶點澀意的苦笑,秀眉攬著輕愁,勉強說笑了幾句,懨懨地回了屋。江葉青不禁擔心,忙尾隨在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她進屋。

“夫郎,公婆是不是不大喜愛我?”青娘子坐在一張圈椅上,擔心問道。

江葉青忙道:“娘子多心了,爹娘都誇你勤快孝順,沒有半點不好。”心下卻道:只是嫌你不會過活。

青娘子從匣中取出一串銀錢,遞給江葉青:“夫郎,我脾胃不好,郎中說我克化不動菜菹齏菜,這是我的私房,你幫我買些鮮靈的時蔬肉蛋,別叫婆母知曉,免得她疑我心中不滿。”

江葉青一張白凈凈的臉漲成豬肝色,他雖是只鐵公雞一毛不拔,自己的娘子心裏還是疼愛的,再說既嫁了他江葉青為妻,自是靠他穿衣吃飯,哪能自掏私房,將一串錢推回給青娘子,抖著唇道:“娘子的私產自家收著。家……家……中養的雞鴨,也攢的雞子鴨子……十天半月吃上一個,也……也……”

青娘子清水雙眸靜靜地看著江葉青。

江葉青結結巴巴改了口:“時不時地吃上幾個也……也不打緊……”大不了少換點錢,唉,得想個法子從別處找補回來,進項少一樣,出項多一樣,進出之間,大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