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去送來迎

付家小廝兒抱著一個小包袱,亦步亦趨地跟著江石,生怕江石將他落下。

付娘子手裏握著佛珠,送夫入土後,她眼見垂老,青絲夾著白發,溫婉的眉目因著消瘦變得有些尖刻。江石辭行要走,她苦留一番不得,叫了侍婢取過付小廝兒的身契,連著幾個銀鋌一並放匣子中遞給江石。

江石哪裏會受,連著付家的這個小廝他都不怎麽想要,開口道:“付伯娘,付伯父待我如子侄,又有教導之誼,我受了銀兩,豈不是成了兩眼只認得銀錢的小人?”

付娘子賠罪道:“江侄兒莫怪,是我左性失禮了。”

江石雖是個睚眥必報的心性,卻也體諒付娘子逢此大劫,心神恍惚,將匣子推還給一邊的婢女,慢慢道:“伯娘說要遣散家仆,挑了老實本份的留下。”他一指付小廝兒,“忠仆難得,伯娘不如將他留下。”

付娘子收回銀兩,那張身契卻強給了江石,看了眼躲在江石身後瑟瑟發抖、縮頭縮腦的小廝,木然道:“侄兒收下吧,這本是亡夫生前的囑托,哪裏好逆他。”不等江石再拒,又冷冰冰道,“忠仆難得,他忠的也不是我。”

江石聽這話夾雜著幽怨,不好再多言,接過身契塞進懷中,正要說什麽,院外一聲淒厲的哭嚎,卻是付老娘失子心痛難忍,悲哭出聲,細聽,卻又帶了幾句咒罵。

付娘子卻似沒有聽到一般,她恰如一潭似水,急風驟雨都激不起一點漣漪,兀自輕聲與江石說道:“這些時日有勞侄兒,侄兒求去,我本想多留侄兒在家,轉念一想,這屋宅不吉不祥之地,何苦留了侄兒沾染得悲聲死氣。”

江石道:“伯娘言重,我離家多時未歸,家中爹娘惦記,早些回去報報平安。”

付娘子道:“應當的,早些家去吧。”

江石揖一禮,道:“侄兒再去與付兄弟道聲別。”

幾句話的功夫,院內又是幾聲哭嚎咒罵,這回又摻了幾個婦人的破鑼嗓門,說幾句話,哀哭幾聲,嘈雜得好似林中噪鵑。江石不禁皺緊眉,道:“伯父一去,付兄弟還在養傷,伯娘即是當家娘子,大可使得雷霆手段。”

付娘子緩緩轉過頭,枯朽的雙目帶了一絲苦澀,輕聲道:“侄兒去看看阿忱吧。”她忽得沖著江石一禮,江石嚇了一跳,忙避開。

“侄兒原諒伯娘的不情之請,溺子如殺子,往常我不曾好生教導我兒,致使他渾渾噩噩,一無所成,實是我這個當娘的害了他。”付娘子哽咽道,“侄兒是個有大志向的,心明眼亮行事做人皆有章法,不敢多求侄兒別的,只求哪日阿忱若是落魄,侄兒提他一手,不至他墜底跌個粉身碎骨。”

江石道:“伯娘何以發出這等不吉之言。”

付娘子搖搖頭:“不過是吃了這虧長知花無百日紅。”

江石道:“伯娘放心,這幾日長與付兄弟相處,自有情誼,必不會束手相待。”

付娘子緩緩露出一個淺笑,親自將江石送到院門口這才轉身回去。江石在院門口頓了頓,聽得身後深院中傳來陣陣木魚聲,“篤篤”“篤篤”,一下一下,無悲無喜,不見虔誠,只聞得無望。

付忱的背傷不曾靜養,不見好,反倒又重了幾分,趴在榻上昏昏欲睡。小廝日夜守著藥爐子,屋中湯藥不斷,外敷內用,郎中隔一日便來診一次脈,付忱卻是神損形銷。他的侍婢坐在榻邊魂不守舍地打著扇發著呆,被蚊蟲咬了一口後,驚起,咬著牙,切著齒,惡狠狠地連拍了幾個巴掌,擡頭見江石立在門口,臊得滿臉通紅,立起眉毛想罵守門的仆婦,卻被老仆的臉色給唬退。

付忱聽到動靜,勉強支起身,乍聽江石要走,頗為不舍,只眼下家裏亂糟糟的,不是留客之時。苦笑道:“等我好了,再請弟弟吃酒。”

江石對付忱無甚好感也無甚惡感,辭行也不過禮數,聽他說得情真意切,心下一軟,道:“我從禹京進了好些幹果蜜餞,等我將賣掉後,說不得就入秋了,屆時,你的傷泰半也好了,到時我們一道吃素齋素酒。”

付忱眼一酸,道:“你比我歲小,說話行事,倒比我年長。”

江石一揚眉:“我活一年,抵你活兩年。你在家中養好身體,多多孝順你娘親,守孝心誠為上,什麽結廬斷食的,多半都是沽名釣譽之徒的花招。”

付忱點了點頭,道:“我這樣子也送不得你,你路上小心,得閑記得家來坐坐。”

江石應下,輕拍了拍他的肩,臨走又囑付一句:“你爹西去,你便是一家之主,學著扛扛一家的擔子。”

付忱端整面容,正色道:“江弟這話是肺腑之言,我定記在心裏,等我養好傷,必擔起家中重責。”

江石原本還當他一個身嬌肉貴的富家子,突逢大變自此一蹶不振,倒不想狠摔一跤,依舊掙紮著爬了起來,付和生在天有靈,心中也得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