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31(第4/7頁)

皺痕遍布、爬滿斑紋的手,和白嫩青蔥般十指,輕輕相握。

老人問:“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被司予帶著來見我的時候,我說了什麽話?我當時應該也是這樣拉著你的手,我說,孩子啊,娶妻當娶賢,嫁夫勿嫁憐——青青,這麽些年了,你看透,聽透了嗎?”

卓青腦中警鈴大作,下意識覺得這又是棒打鴛鴦的前奏曲。

雖然不懂老太太為什麽在這關頭舊話重提,但她還是留了十二分的警惕。

話音一頓,慎而又慎地開口:“奶奶,我不是因為可憐小時候的司予,才嫁給他的。其實,其實是我比較……我也知道自己的家世拿不出手,這幾年,都一直在認真學,紀家媳婦兒該有的樣子,每一樣都認認真真請了老師,努力趕上進度——”

“所以,就學成現在的樣子嗎?”

“……”

老太太朗然一笑。

話音倏轉,她說起從前。

很久很久以前。

“幾個孫兒裏,我起初最不喜歡的,說實話,就是司予。”

“他不足月就被生下來,當時,他媽媽身體也弱,險些就鬧得一屍兩命,按我們老一輩的說法,這是個刑克命。加上那時候醫療條件不好,他一出生,背上長著兩個大包,醜就不說了,是怪,又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爺爺一看,就認定這是個殘廢,連抱都不願意多抱他一會兒,隨手扔給了保姆——你說,這孩子確實命不夠好,是不是?但幸也不幸吧,他媽媽偏偏又是個倔強的人,我們越是不喜歡司予,她就越是偏愛這個小兒子,後來索性抱著孩子就住進了醫院,那些大點兒的,司業啊,思婉啊,怎麽會不嫉妒,不討厭這個最小的弟弟搶走了媽媽的愛?再加上這個弟弟,還是個連他爺爺都承認的殘廢。”

卓青眉目倏冷。

“……他不是殘廢,只是生病了。”

老太太話音淡淡,並不接茬,繼續順著向下講:

“後來,他父母前後腳離世,我們也就盡量學著去接受他了。而且他做了手術,看起來也像是正常了,又比誰都乖巧,連他爺爺那種性子,後來都對他高看一格。到臨走,或許是有些愧疚吧,也怕他爭不過那些哥哥姐姐,還專門把老宅都留給他了。

其實,我們那時候只覺得是這孩子打小被欺負,養的性子軟弱,再長大點,就清清冷冷的,像只養不熟的畜牲,逼也逼不活,說也說不動。就像我給他們起名字的時候,司業,掌的是家業,司仁,經營家庭,做好我們家的傳話筒,至於司予,他只要管好自己,我也就沒什麽別的要求——實在是因為,起初對他沒什麽期望。”

直到十八歲那年,他往家裏帶回一個姑娘。

看起來怯生生的姑娘,不大敢說話,眼珠兒滴溜溜四處轉,見著人便正經,見不著人,就躲在司予後頭說悄悄話。

他指著一個個金貴的擺設,一個個房間,每一樣,都事無巨細地介紹給她聽。

他拉著小姑娘的手,像是拉住這世上最珍重的寶物,一刻也不敢放松。

表情是冷的,眼角眉梢卻都是暖和的。

老人家站在樓梯頂端,往下俯瞰。

看了好半會兒,忽而側頭問一旁的家傭,上一次看見四少這樣笑,是什麽時候?

傭人想了想,搖搖頭,說從前好像沒見過。

老人也想了想。

想著想著,忽然就滿眼是淚。

“我那時候啊,才想起來,原來我上一次看見這笑,是幾十年前了——那時候,阿越剛參加完演練回來,帶著一身傷,紗布裹著頭,隔幾百米呢,就對這頭揮軍帽。我還稀奇著,他什麽時候這麽熱情,結果側過頭一看,離我也就幾個人遠吧,人群裏站著個白衣裳的姑娘,也正沖著他揮手呢。兩個人都那麽年輕,都是一看見對方就笑呵呵的年紀。”

紀司予的父親,名叫紀明越。

昔日響當當的滬上人物,後來,死在那姑娘死後的整一個月。

“那一刻我才發現,我白發人送黑發人送走的兒子啊,原來留下了一個,最像他,最像他的孩子。我急匆匆從樓梯上走下來,第一次有點心裏沒底,你看見我,你也嚇了一跳。

打招呼的姿勢一點不標準,聲音太尖,沒大沒小。可是司予馬上就護在你面前,跟我說,奶奶,這是阿青。像是在跟我示威,說這是阿青,不要欺負她。”

那是他頭一次露出過分寒銳的鋒芒。

出於保護,又或是防備,把喜歡的姑娘藏在身後,不惜過早地暴露出一身尖刺,也要護得她不受半分折辱,和高高在上的紀家人,吃完一頓和平的晚飯。

誰要是多說一句,他便絲毫不差地還回去。

不平和,不清冷,不與世無爭,不躲在老宅。

像極了年少剛長成,還是個新兵蛋子,為了個姑娘家家就和自家老爺子摔了碗的紀明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