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安洛希雅雙手抱膝蹲在枯死的巨樹下。

她原本華美的黑色裙擺變得殘破，細密雪花覆蓋了大半個身體，右肩部位有隱約的紅色暈染，與潔白的雪花形成了鮮明對比。深淺不一的傷口分布在身上，連日大戰的帶來的血腥殺氣還在淺淡彌漫。

而上帝呢？

祂即便是幻影都一如既往，那並非僅僅是容貌氣度上的完美高貴，而是一種更加深沉的沉靜平和、歲月靜好。

安洛希雅仰頭看著他，突然覺得有些難堪。

她低頭將一縷散亂在眼前遮擋視線的黑發挽在腦後，又將身上的雪花拍掉，才開口道“拉結爾在海底死亡了。”

“吾知道。”上帝說道。

“哦。”安洛希雅又沉默一陣才開口道“我忘了您全知全能了。”

憤怒、怨恨、暴戾……

心中翻滾的灼熱情緒早已在斬落巴爾和彼列時發泄完畢，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冰冷、綿長而細密的痛苦，如同烈火熊熊燃燒後剩下的灰黑焦木。

安洛希雅又一次將臉埋在了手掌中，不知道該怎樣疏解這些情緒。

“……我很後悔，拉結爾的死亡是個意外，只要有一點改變就可以避免……所以……如果我沒有去參與搶書，是否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安洛希雅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

安洛希雅自言自語不需要回答，可靜靜站立的耶和華聽到了她的疑問。

聽到問題自然要作出解答。

遠在大聖堂的上帝真身從禦座上睜開眼睛，開始查看其他有可能的命運走向。

停頓幾秒後，上帝的幻影平靜陳述道“是，命運的走向有無數種可能，每一個微小的變動都會導致截然不同的未來。——在吾方才看到的一千七百條其他有可能發生的命運之線中，路西沒有命令你去參加搶奪《天使拉結爾之書》，拉結爾也因此沒有死。”

聖子彌賽亞在天堂中力量僅次於米迦勒。

究其原因，如果不是與彌賽亞不分軒輊的安洛希雅也參與進去，以聖子的能力，哪怕有地獄的搗亂也可以帶著拉結爾和書從容而退。

上帝的語調平靜而不聞喜怒，聽在安洛希雅耳朵裏卻宛若驚雷。

我沒有去參與奪書，拉結爾也因此沒有死。

因此沒有死……

最後一句話說完的那一刹那，安洛希雅驀然將左手緊握成拳，因為太過用力而掌心刺入指甲，落下幾滴鮮艷的血珠。

“咳咳……”

原本稍微平靜的心又一次痛苦起來，安洛希雅低頭捂住嘴咳嗽幾聲，喉嚨中彌漫出一絲血腥的鹹味。

耶和華的話似乎又一次將她拋在了漆黑的海底，周圍是咆哮的巖漿、冰冷的海水，拉結爾的身體就在她手中一點點化為光塵……

安洛希雅將自己蜷縮成一團，用破碎的嘶啞語調斷斷續續道“所以……真的是我害死了拉結爾，我害死了我的摯友。”

漫天飛舞飛揚的雪花自天際呼嘯而來，將山峰染成銀白。

這樣說似乎也沒錯。

因此上帝沒有說話，安靜的看著將自己重新抱成一團的黑發少女。

“如果我沒有去搶書就好了……不對，如果我從來沒有認識過拉結爾就好了，我不應該認識一個天使，我應該一直待在地獄裏！”安洛希雅閉著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每一個音節都半是含混半是咬牙切齒，如同從喉嚨裏擠出來一般。

安洛希雅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時候的她剛剛晉階為君主級惡魔，可以停止近百年不分日夜的殺戮，求得在地獄中片刻的寧靜。

她在地獄的邊緣遇到了一個天使。

最開始不過是利用而已。

可那個天使心中真的不明白嗎？他單純卻並不愚蠢。

即便如此，天使依舊真心實意對待安洛希雅。

年輕的惡魔在地獄活了那麽久，對陰謀詭計熟諳於心了如指掌，卻對所有的正面情感陌生疏離。

拉結爾用近千年時光讓她明白這世上不是僅僅只有欺詐背叛和利用。

親情、愛情、友情……

那些溫暖的、灼熱的感情真實存在，並且她也可以擁有。

一眨眼多少年時光紛飛踏過，無數人和事流水般淌過。

金發藍眼的天使似乎揮打著翅膀對她微笑，轉瞬間化做崩塌破碎的光塵流沙消失在指尖。

漆黑的海水沒頂而來、亮紅的熔巖灼傷心臟。

很久之後，長發漆黑雙眸殷紅的的少女緩緩扶著枯樹起身，一滴冰涼的淚水劃過蒼白肌膚，消失在腳下厚重的大雪中。

這就是惡魔了，即便是因為摯友死去而哭泣，那眼淚也只有一滴。

祂對造物的疑問做出了真實正確的回答，可看著她痛苦的眼淚卻感覺到有哪裏不對。

上帝輕輕一眨眼睛，想了想，又開口道“在其他命運之線中，即便有你的參與，拉結爾也沒有死亡。”